第81章

  是什么时候对这小丫头生了异样心思呢?是当年掖庭初见,她声如啼莺,扬言要攀树去捉他下来的时候?是后来到了东宫,日日研墨添香,却废了许多柱墨,许多炉香,每每令得他忍俊不禁的时候?是三载相伴,一天天情谊积淀,发现自己可以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却偏偏对着她每每破例的时候?
  相识三载,他看着她一日日自那个精灵调皮又稚气笨拙的小宫婢,长成了如今韶华初绽的明媚少女,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伴,让原本表面玩世不恭,内里警惕戒备的少年习惯了这份温暖,也贪恋上了这个给予他温暖的人。所以……便再不舍得放手,莫论如何都将她留在身边,一世相伴。
  只是,那回她遇险的事情,令他陡然明白过来,相较于放手,他更怕她陷入危险。
  而今,已身尚且难保,自然得设方护她周全——那怕,明明知道此次一别,再难相见。
  “莫哭,原本就笨拙,若哭成了花狸儿,那便更丑了。”见她明白过来之后,泪水就这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少年便抬了衣袖去替她拭泪,未想到越揩越多,索性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她靠在他肩头,泪水尽洇进了他平纹绢的衣衫里。
  少年唇角便贴在她耳畔,低低道:“盘费行囊,还有车马御夫之类都已替你们打点好的,记得了要乖乖随你家阿姊离京,不许任性,可记得了?”
  “嗯。”最末的时候,她哽咽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沁园」词牌「沁园春」中的沁园,就是这一座。
  第75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
  洛阳,南宫,崇德殿正寝。
  时值开岁三月,尚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风还带着些微凉意,旷静的殿室中亮着几盏青铜朱雀灯,微风入户,莹莹焰心有些明灭不定,略带了清寒的灯华烁烁流映,身姿单薄的十四岁少年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伏案看书,火光衬得他原就略显苍白的秀郁面孔愈发清质孱弱。
  “阿兄,你来了。”刘肇自手中那一卷《外戚传》上抬起了头,眸光暖然,就这样随意亲切地招呼道。
  刘庆却仍是中规中矩地施了礼,才起身上前。
  “陛下在看书?”他看着弟弟身上那一袭暖厚的狐裘,眼底里微微带了叹息-阿肇一向体弱,尤其畏寒。如今这般的天气里也是需拥着裘衣的。
  “是啊,”少年看着兄长,神色默了一瞬,而后清声道——“很小的时候,太傅教我,为君之人需博识广见。但自出生起,我便一直拘在这座宫城里,连宫门都极少出过,连这洛阳城都不知到底是何模样,「广见」是注定做不到了,是以也唯有多用心思在书卷上,以期借鉴先贤了。”
  语毕,少年天子自案前揽衣起身,走了过来,站到刘庆身边,与他比肩而立:“这些,阿兄应当明白的。”
  刘庆轻声叹了口气……自然,他都明白。
  眼前这个人,是小了他一岁的阿弟,是太后窦氏手中最重的筹码,甚至是夺了他储位的人。
  但,奇异的是,隔着这些多的恩怨,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份却是真的不浅。
  总角相嬉,垂髻同乐,这是自小牵着他衣角乖巧地喊「阿兄」的孩童。即便后来承位为帝,有了君臣之分,却也从未因为自己「废太子」的尴尬身份而猜忌疑心于他。
  甚至,许多回窦氏欲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都是这个弟弟默默地挡了回去,就像三年前太后寿宴上那一幕。自己讨要小娥,而天子沉默……其实是在替他这个兄长忧心。这些年间,这个弟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维护着自己。
  阿肇,从来都是个重情份的孩子呢。
  而自十岁承位之后,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过得怎样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镇日里只在内宫,极少会见到公卿朝臣,对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实……几乎算得上监禁。
  他手边能用的,也不过几个内腹的内侍,能见的,亦不过像他这样儿「不务正业」的宗室亲族。
  这样的情形,谁会甘心?
  自古,幼龄践位的天子,多半都会大权旁落。
  当年,前汉的孝武皇帝,因担心幼子年稚,承位之后母壮子弱。所以立刘弗陵为储而杀赵婕妤,并定下「立子杀母」之制。
  可惜,八岁即位的天子,毕竟年稚。后来,到底还是被先帝的托孤之臣霍光揽了大权。直至孝宣皇帝刘病已即位,八载隐忍,终于在霍光死后两年尽诛霍氏党羽,成功继掌大权,并成为名著青史的一代有为圣君。
  只是,自宣帝之后,继任的元帝刘奭、成帝刘骜、哀帝刘欣、平帝刘讳衎等皆是庸碌无为或昏聩之辈,以至于王莽篡政,绿林、赤眉等义军四起,攻入长安城,推翻了王莽伪政。
  而后,绿林军拥立了一个荏弱怯懦的皇室子弟刘玄为帝。即是更始帝,但此人未能把控政局。以至两年之后,赤眉军拥立的城阳王后裔刘盆子攻入了长安,刘玄降,西汉自此亡。
  而同年,刘玄的族弟-刘秀在河北即位,定鼎洛阳,改元建武,东汉自此而始。
  之后历明帝、章帝两朝,便到了如今,整整六十七年。
  三代君主励精图治,终于河清海晏,天下安澜。但,自四年前先帝崩逝,天子年幼,窦氏一党掌权起,却是恣意而行,僭越礼法,以至乱象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
  而尤为使人惊惧的则是朝野上下,几乎尽是窦氏附党,这情势,只怕比当年孝宣帝时霍氏当道还要险恶几分。
  如今内有太后窦氏政权在握,外有大将军窦宪掌着兵马,若要乱政……当真便宜得很。
  而他这个阿弟,如今-看来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刘庆静静看着眼前比他稍稍矮上此许的清弱少年,目光里不由带了些叹息,这些年,自己过得艰难,而他又何尝容易?
  “阿兄,”刘肇却是开了口,似乎因为追忆,声音微有恍然——“很早的时候,我便时常想,在阿母心里,到底更在乎窦氏一族还是我?”
  即位四年,他也仍是像昔时那般称窦太后做「阿母」,而非「母后」。仿佛还是幼年时那个依恋母亲的孩童一般。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约八岁的时候,阿母想要为三舅父谋一个校尉之职,但父皇不允。阿母便让我去向父皇说情,许多年来,她头一回那般温柔亲昵地同我说话的,我开心得恨不能什么都答应,只望讨她喜欢。”
  “父皇一惯虽疼爱我,因为是储君所以也算得上爱重。但军国大事上从来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为我替舅父求官之事颇动了怒气,责我不识轻重,训斥之后,又罚了去太庙面壁思过。”
  少年面上的神情极为落寞:“那时年纪小,我一人在太庙其实心底里极怕的,夜里整晚梦魇,可阿母竟不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回。事后回了东宫,却只是怪责我不擅言辞,未能替三舅父成事。”
  “这样儿的事,这些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回……”他眼里并无多少怨怼,但却是深深的倦怠——“我时常思量,自己当真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么?”
  “但骨肉至亲,她何以这般待我?窦家那些舅父们是阿母的胞亲兄弟,可我也是她亲生之子啊。”十四岁的少年抬了头,看向上方金泥砌成的龙纹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绝望。
  刘庆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里思绪汹涌,有一句话冲到喉头,几乎脱口而出——
  第76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一)
  但最终……却仍是默默压了下去。
  他不能说,那是自己最后的依凭,若现下暴露于人前,往后……会如何?
  于是,十五岁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离心,原是屡见不鲜的,论起来……不过是陛下太重这情份。”
  刘肇也似是回过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黄色的《外戚传》,目光沉凝了起来。
  有些莫名地,心头便浮现起近日刚刚离世的袁劭公……不晓得,是不是为窦氏所害呢。
  他犹记得唯一一次见到那位清瞿瘦劲的老翁时,年过七旬的老人看着自己,竟几度落泪……天子暗弱,外戚当道,所以梗直荩臣们,皆是长歌当哭了罢。
  而他,就是众人眼里那个「暗弱」的天子呵!
  “若再纵容下去,怕这大汉江山,将亡在朕手中了。”
  “那,日后到了泉下,却又要如何同刘氏列位先祖,还有父皇交待?”说到这儿,少年和润的语声已转为坚定。
  “阿兄,且助我。”他目光落向自己从小一处长大的兄长,郑重道。
  “好。”他一字以应。
  ……
  永元四年六月,天子诏令大将军窦宪自凉州回京辅政。
  待窦宪归京,未久,天子亲自御临北宫,令司徒兼卫尉官丁鸿,严兵守卫,紧闭城门;命令执金吾、五校尉等,率兵捉拿郭璜、郭举父子和邓叠、邓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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