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是我自已贪这橘酢的酸甜滋味,添了蜜糖味道便嫌甜腻了呀。”颜色明艳的少女,面上一派纯然的笑意,语声甜脆,玲玲盈耳。
“你呀,都这般大了,却还是一副馋狸儿模样。”天子的语声透着微微的无奈,却是温和而宠溺。既而,他眸光落向了一旁侍奉的莺时,清了声叮嘱——“皇后的饮食需多留心,若不加蜂蜜,这橘酢一日至多只能用一盏,可记下了?”
“诺。”莺时领旨,应道。
天子转回了目光,看着眼前懵懂得仍带了几分稚气的少女,关切似的温声询道——“今岁暑气太盛,焦热得很,成君可要搬到清凉殿去住着?”
清凉殿以画石为床,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室中,玉晶与冰同洁,所以中夏含霜,乃是未央宫的消暑佳处。
“不必了,年年都去,也没甚么新鲜了呢。”霍成君却未像往年那般兴高采烈地应下,而是微微垂睫,拒了天子的好意。
其实,她自小在家中,每至夏日便是自窟室取冰消暑的,鲜果酢浆之类皆是冰镇,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但前些日子,宫人们提到,在民间的话,夏日里一石冰可售得天价,抵得上好几户小康人家的家资。
宫中虽有专作帜冰之用的凌室,但用度也并不大充裕。像她在清凉殿那般,取冰消暑,真是奢侈得太过了。
“也倒是,近处无景致,”天子似有微微的讶异,而后却只是温颜一笑,妥帖地问道——“即如此,那不若去昆明池边的宜曲宫住上些日子。这个时节,昆明池正合波上泛舟,凌水采莲,既享了凉风爽致,又自在惬意。”
“好啊!”霍成君闻言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雀跃。
昆明池在长安西南,乃是孝武皇帝于元狩三年开凿的,周回四十里,广三百三十二顷。池水东西两畔立了两座石像,分别为牵牛、织女,以池象天河。池中起了楼阁宫室,更有许多戈船、楼船游于其上,都建有戈矛。甚至有可载万人的豫章大船,四角垂了幡旄葆麾,气象非凡……算得长安一处难得的繁华胜境了。
除却水军演兵与游湖览胜,这池中亦种莲养鱼,所出的莲藕肥白少渣,鱼亦鲜美,年年除却诸陵祭祀外,还供给长安的许多厨楼。
三年前,霍成君便随天子去昆明池上泛过舟。不过那日才是暮春,虽莲叶田田,碧翠接天,但没能摘菱角采莲蓬她终是有些抱憾的。
“陛下也一同去避暑么?”霍成君仰起一张小脸儿,有些期待地问。
上一回时,他们便是住在昆明池西的宜曲宫,仔细他说起来,「宜曲」并非这宫殿的本名,全因陛下他晓畅音律在这宫中度了许多曲子,所以赐了这新名儿。
忆起那一段日子,泛一叶木兰舟,在接天映日的翠绿莲田间轻巧游弋,采了碧箬笠似的莲叶作伞遮阳。她向池边的采菱女子学了曲子,倚弦而歌,他横了玉笛,奏曲相和的日子……可真是怀念呢。
“近日里政务繁冗,朕怕是脱不开身。”天子温和而耐心地解释,又安抚她道——“不过,朕会遣可靠的宫人陪着人,再带些俳优伶人,想必也十分热闹有趣的。”
“嗯。”虽然有些失望,但霍成君仍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政事虽繁,但陛下也要劳逸相间,多保重些才是。”
自亲政以来,陛下他的政务便繁冗了许多,宣室殿中灯火时常竟夜不息,她却又帮不上什么,惟有懂事地不去打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昆明池」汉昆明池,武帝元狩三年穿,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昆明池儿三百三十二顷,中有戈船各数十,楼船百艘,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葆麾,盖照烛涯涘。
《庙记》曰:"池中后作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宫室,因欲游戏,养鱼以给诸陵祭祀,余付长安厨。"
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三辅黄图》
「宜曲宫」宜曲宫,在昆明池西。孝宣帝晓音律常于此度因以为名。《三辅黄图》
第63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六)
“既如此,近日便打点行装罢。”天子神色温和,带了笑道——“若去得晚了,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能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嗯。”霍成君乖巧地点头,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对他的安排欣然应了下来。
椒房殿的宫人们一向利落又细谨,第二日霍成君的行装便被齐整地拾掇妥当,整整装了三辆马车,另有二十余名歌舞伶人。
只是临行之前,十七岁的少女却莫名心下有些不安,她静静立在庭中的那棵数丈高的舜华树下,站了半晌,远远眺向东边青城门的方向,目光凝滞了许久许久-那门外,便是大将军府。
时令已入季夏,舜华枝头已打出了一个个浅绛的晶莹花苞儿来,藏在密匝匝的绿郁繁叶间,一点点娇红的艳。而那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绮縠襦裙,乌发雪肤,眉目宛若玉琢般精致无瑕,美得太过惊艳夺目,直令得这满树娇红的繁蕾都仿佛黯了颜色。
不过,那少女孤孑孑地独自立在绿树浓荫之下,晨风带了些微凉意迎面拂来,衣袂临风而飏,更显出她纤弱单薄的身段儿,莫名便有些伶仃似的。
“是不是……应当回家一趟了呢?”良久之后,她目光有些迷茫地呢喃,轻声自语道。
说起来,自立太子后,她便鲜少回家了。阿母见不到她,便不厌其烦地频频遣人传信……而最令她惊惧的是,半年前,阿母送进宫来的一只匣子里竟置着一幅剧毒——附信中明明白白地嘱咐,要她用这个杀了阿奭!
阿母她……真是魔怔了!看清那些物什的霎时,一十六岁的霍成君被吓得一身冷汗,煞白着脸色僵立了良久,而后令莺时将那东西处置干净。而从那之后,她就索性连母亲送进宫的家信也不看了。
如今仔细想想,当真是许多都没有同家中通过音信了呢。
那厢,莺时却已轻步走近了她身旁。因为将少女之前的情形尽看得清楚。所以,她此刻十分体贴地出声询道:“殿下可是思家?要若送信回大将军府,婢子现下来安排便是。”
“且等等罢。”霍成君垂眸想了想,却又有些犹疑。
阿母她如今,只怕满心都想着让她悄无声息地害了阿奭性命,而后生个孩子。若她抗拒……恐又是一通怒火。
其实,她自小便是怕极了阿母发脾气的。何况是如今这般情形下的雷霆之怒。
“待我自宜曲宫回来后,便去看阿母一回罢。”少女远眺着家门,静了半晌,而后轻声道。
莫论如何,那总归是疼爱了她十三年的阿母啊,血脉至亲,哪里能割舍得开?这一段日子,她也恰好用心思虑一番,怎样才能劝服阿母打消那些念头……
十七岁的少女这时候还不明白,其实,这世间诸事,时常并不能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往往一朝惊变,终于警醒之时,早已是万劫不复。
※※※
地节四年秋七月,大司马霍禹谋反。
会事发觉,(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汉书·宣帝纪)
今岁的秋天,雨水似乎格外多些,才立了秋,旬日间便陆续落了数场白雨,青灰色檐瓦上旧日的雨水还未及干透便又被新雨浇了个湿黑透青。这一日的晌午,雨脚堪堪住了,天光初初透出丁点儿霁色。道旁的原本笼烟惹雾的垂柳,片片细碧绿叶的叶尖儿上都垂挂着湿重的水滴,带了凉寒的秋风偶过街衢,吹得叶尖儿上残余的雨水随风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失了重心的细碧柳叶儿一阵晃悠。
整座长安城都还带着些雨后的湿寒。仿佛仍未自几场白雨中缓过劲儿来……如同月初那一场骤然发动的血雨腥风一般。尽管已时过半月,西市上的污血都被连日来的雨水冲了干净。但空气中的血腥气却历久弥新,让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闻着发怵,脚下不由得放快了步子。
一场鱼龙惊变后,整个京都人心惶惶。自元凤元年,燕王刘旦谋反案之后,天下首善之地的长安城便再未有过这般的动荡。
半月前,在这京华帝都,论权势论富贵,头一份都要数府邸毗邻着宫城的大将军府。当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当今皇后是霍大将军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职,几乎掌控着整个大汉的兵马军政。正因了这般的显贵无伦,是以镇日间门庭若市,冠盖连属……甚至,霍夫人出行的仪仗,比天子卤薄还要威风上几分。
不过短短半月,谁能料到——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霍家,竟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呵……
月初,已故大将军霍光的独子——大司空霍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竟失心疯似的联合了亲族起兵谋反……也是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