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虞姬默然跽坐在他身旁,只安静地听他说,却不置一词。
  “我项氏儿郎,要胜,也要堂堂正正胜在战场上,不必这些鬼蜮伎俩!”二十五岁的项羽目光凝定且傲然——“何况,凭我项籍与我四十万楚军,难道还将小小一个刘季放在眼里?”
  呵,就是这样的年少轻狂与自傲啊——虞姬默默低垂了眸,这个人始终就是这样,磊落仗义,张扬得恣肆无羁。
  ——自古,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似他这等勇武,这般性情,作领兵杀敌的统帅,自是盖世的将星,可要做经纬天下的帝王……却是怎样也不合适的。
  何况,他还牛心左性,倔犟得很,一旦心里认定的事情,就断不会为旁人所左右,动摇了半分。
  而她……既知无用,又如何置喙?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容车」当时专供女子乘坐的马车,垂有帷帐。
  「秦始皇七骏」追风、白兔、蹑景、追电、飞翩、铜爵、晨凫。
  第23章 项羽与虞姬(七)
  未久,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降王子婴,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
  那一晚,咸阳城中火光冲天,烧得半边天际都是炽然的烈红,如血一般的灼灼颜色。
  咸阳城外骊山之巅,夜风携着寒意扫过孤峙于山峰最高处的几株野松,经了霜的苍青色针叶瑟瑟散开一阵微响,而穿着单衣站在树旁的二人却似乎不觉寒意,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项羽携着虞姬,临风立于山巅,冷眼看着火舌恣肆地蔓延,将眼底这一座座金砖玉瓦砌成的巍峨王宫,一点点焚做灰烬……
  “阿虞,终于看到这一天,你开心么?”他凝着一双炯然的墨色眸子目视前方,清了声,问。
  她静立在他身畔,亦冷眼看着下方的火海,轻而坚定地点头-这三百里阿房,取了多少楚材楚玉,困了多少楚宫女子,又害了多少楚人性命……这宫中一阁一亭、一砖一瓦,尽是楚国子民的血泪!
  其中……亦有她父母的。
  昔年备受强秦欺凌时,多少楚国子弟醒里梦里都想着,有朝一日持枪提剑杀入咸阳,斩秦王首级,一炬焚了秦国王宫以雪耻泄恨!
  而他-整个西楚项氏,几乎他所有的血缘至亲,都死于秦军之手,他心底里有多恨,她再懂不过。
  公元前206年,秦灭,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自封西楚霸王,分封诸侯。
  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
  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
  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
  这一年,项羽二十六岁,少年得志,睥睨四方,诸侯臣服,站到了权位的巅峰。
  ※※※
  “阿虞,这酒滋味可真好。”项羽封王,楚营之中自是举杯把盏,豪饮同庆。他在营中已灌了不少酒,眼里都带了酣然的醉意,晚间却仍拉了她置酒同饮。
  “这是会稽的「稻米清」,而今天下闻名呢。”十六岁的绝艳少女,一袭水碧色襦裙,跽坐在一旁檀木乌漆案边执了铜鉴替他斟酒,语声清越而柔和。
  “会稽?”他已醉得厉害,呼吸之间尽是酒薰气,听到这二字却是来了精神——“呵,阿虞从来最是知心,如今,整个会稽郡-不,整个楚国都知道,是项籍灭了秦国,做了西楚霸王,主掌天下!”
  他已醉眼迷蒙,执着酒盏扬声而笑,何等的志得意满!
  ——项羽,终究不堕西楚项氏之名!
  “是呵,大王光前裕后,”她看着眼前相伴三载的男子,而今位尊天下的西楚霸王,目光里亦带着几分慨然的骄傲——“是西楚项氏百年以来,最了不得的人物!”
  他这一路走过多少艰难,历经多少磨难,恐怕少有人比她更清楚。
  “阿虞……总是最懂孤的心意。”他醉得有些迷糊,只知道看着她笑。
  “是啊,谁叫阿虞这般喜欢大王?”她亦笑着回看向他。因为这样喜欢着你,所以伴你左右,慰你寂寞,宽你心事,解你烦忧,尽我所能做的一切对你好。
  项羽醉中听到这一句,便笑了起来,多少自傲:“孤的美人,自然都喜欢孤!”
  蓦地,虞姬的眸光瞬时一滞,一双浓黑纤密的羽睫重重一颤。
  而后,她默默垂了眸子,静坐无言。
  ——是呵,她险些都忘了,其实他身边的美人从来也不只她一个。
  楚军上下皆知,虞美人随项王三载,盛宠不衰……其实,也不过是他众多姬妾里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罢了。
  少年得志,尚是恣肆无忌的年纪,喜欢宝剑名马,喜欢美酒美人。
  而钱财美色,自古以来便是男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位尊九州的西楚霸王,若没有姬妾成群,美人填室,才会为天下人所笑谑罢?
  英姿年少、睥睨四方的项王,如今天下间待嫁的女儿家,谁不暗寄了一颗芳心?哪怕能碰到这人一片衣角,亦是门楣生辉,荣耀不尽。
  他帐下,眼前已是吴姬赵女几多丽色,暮暖衾被,朝为笙歌……往后,只会更多罢。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虞姬低低垂睫,似水潋滟的眸光一点点沉凝黯淡下来。
  那厢,项羽尚在醉中,见她忽然垂眸不语,微微迷蒙着眼道:“阿虞……这稻米清滋味绵厚,你一惯喜欢得很,今日怎的倒不贪杯了?”
  “谁道阿虞不贪杯,只是,今日这酒味儿像是薄了些,不似往常甘醇?”艳色无俦的少女,微微撇了撇嘴,似是不满道。
  继而抬眼,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朝他看了过来,清波欲流——
  她正饮着盏中的稻米清,酒液沾唇,软红嫩润的一片。少女仿佛专心细品一般,探出丁香小舌来舔,一点点将那湿红唇瓣上的水迹吮舐干净……
  那样倾城绝色的娇袅少女,眼下这般一副如此诱人采撷的情态,真真能勾得人心旌动荡,永陷沉沦。
  而那厢,迷蒙半醉的项羽只看得一股热从心口烧了起来,他蓦然伸臂,一把拥住了近旁的绝色少女,将她玲珑的身子揽入了怀中……
  那少女也分毫也不客气,就势一双纤臂环上他颈子,张了口,狠狠朝这人裸着的颈侧咬了上去!
  ——忽然间,就想尝尝他的血是什么滋味。
  待微微腥咸的味道涌入唇齿间时,她耳畔只听得他醉中低低的一声调笑——“但愿待会儿,阿虞仍有这般好精神!”
  她却不回应,只齿间用力,咬得更狠更深了些……啖肉饮血,莫名快意!
  其实,男女欢好,最原始的时候,便有一层重要的含义-占有。
  肌肤相亲,喘息交缠,最狎昵不过的亲近,也是最明白不过的宣誓……你,是我的。
  这个男人,是她一个人的!
  ※※※
  项羽分封诸侯,当年四月,杀义帝芈心。
  而分封之后,诸侯各国许多不满于自己的封地,于是各方频起战端,相互争伐。
  一年之后,汉王刘邦定三秦,并关中,割据了偌大一块儿地盘,地广兵多,冠绝诸侯。
  汉二年(公元205年)春,刘邦自以为势力壮大,足以与项羽争衡。于是劫了常山、河南、韩、魏、殷等五国军队,总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攻打项羽。
  四月,两军交战,项羽亲自披甲上阵,大破汉军,十万余汉卒兵败被杀,尸体投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汉王刘邦独领数十骑突出重围,逃得了一条性命。
  而其父刘太公、其妻吕雉、其长子刘肥等人,则在此战之中为项羽所俘,质于楚营。
  汉二年,四月末,楚营。
  “喏,看到那个女人没?就是那边刚刚汲了水回来的那个。”营帐外的场地上,结束了一天辛苦操练的兵丁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正懒洋洋地靠在草垛上晒太阳,其中一个看向不远处正准备炊饭的人群,指指点点地向同伴道。
  “这谁不知道?不就是刘邦的妇人么!”旁边另一个兵丁不屑地回道。
  ——营中负责炊火煮饭的,一般都是专司其职的兵卒,往返汲水的十余个人里,只有这一个女子,自然显眼得很。
  “汉王刘邦的妇人,那不就是汉王后了?”
  “嘁!再是王后,现下也是楚军的阶下囚,还不得在这儿做粗活,伺候着咱们!”旁边有人鼻子里哼了声气,不屑道。
  闻言,周遭一阵笑谑,忽然,眼尖的一个扫到一角水碧衣裾正朝这边走过来,连忙向同伴们使眼角,大家伙齐齐规矩地低了声——
  这虞美人这可是项王捧在手心儿的珠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他们几个只怕吃不好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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