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武真公主只叫她们都起来,自己也从椅子上起身说道:“技不如人,难免吃些苦头,不是你们冒进,而是我冒进,都到后面更衣歇歇去吧,来日回到建康,再随我一同进宫请罪。”
那几人退下后,武真公主才吩咐回港,指挥舰收锚准备启航的时候,她走到甲板前面,见司砺英那艘断浪舰也正在收锚。
不多时,朝廷水师船队先一步向西边闽东方向迅速撤走,司砺英这边众人收完锚时,她抬眼见武真公主那艘指挥舰已经行远了。
天色此时也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那边的水师船队很快隐入夜色,只剩了几点绿莹莹的警示光亮。
司砺英看着那几点渐行渐远的光亮,低头想了想,这日午后她与武真公主的长谈所获不小,也叫她弄清楚了一个此前没想明白的问题。
从江淮水师到闽东水师,再到岭南水师,据司砺英了解,这三者无论哪两个拎出来合军联手,认真跟她打上几仗,都能叫她难以像今日这样在南海一手遮天,但朝廷偏偏就是一直对南海局势作壁上观,宁愿放着各式战舰在船坞埠头里泡水,也不派兵干涉南海上的匪帮之争。
先前她以为是朝廷外强中干,早没有了征战南海的实力,然而随着这几年流求岛情况稳定后,她开始派暗探往闽东和岭南打探消息,得知这两地水师的战舰和装备依旧丰富且精良,之所以没在她肃清南海的时候插手,非朝廷不能,而是季无殃不想。
她从武真公主这日的态度和话语里揣摩出了真正的原因,这一切的症结在于各地水师军权过去皆由宗室郡王遥领,而营队下面的调度权则都掌握在那些郡王宠信的男将手中。
季无殃放着这些配备顶尖的水师不用,就是担心这些人在战时权柄过大,一旦拥兵自重,继而串通建康朝堂上的宁宗遗臣,下一步就会联合起来逼迫她还政于庆平帝。
在季无殃掌权看来,放任司砺英在南海做大,比启用朝廷水师对自己的威胁要小,不仅如此,还因司砺英主动肃清南海,给朝廷带去了大量商税,让季无殃有机会在朝中辗转布局,逐步卸下几位郡王手里的水师军权,直到今年年初,她扫除了朝堂上的部分阻碍,终于把江淮水师正式交到了武真公主手上。
而旧日效忠于那些郡王和男将的水师营队,也都在这一两年里陆续裁撤改制重组,自从开放民间女子科举后,季无殃又下旨在江淮和山南道等地征召了大量女兵进入禁军、江南军和江淮水师,从建康朝堂到市井乡野,都已是一番新气象了。
这一点司砺英也有所察觉,这几年她从闽东和岭南探子处收到的情报,也与武真公主这日话中所说的部分内容对得上,知道朝廷的连年革新已颇有成效了。
只是这些江淮水师新兵在经验上还有欠缺,所以才会出现装备完善却被轻易连船带人一起劫走这种事。
司砺英觑起眼睛,见朝廷船队的灯亮已彻底消失,如今朝廷这些新兵紧锣密鼓地操练,总有一天会有所精进,到那时配合上精工战船,恐怕就不好对付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握了握拳头。
“大司命,咱们还是回淡水吗?”一位二副走上前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司砺英一摆手:“不,改去达皋。”
达皋在流求岛的西南角上,与淡水所在的位置是流求的南北两角,此名是她们根据土著话音改的,达皋在土著语里是“竹林”的意思,如今是她们岛上造船练兵的重要场地。
那位二副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说了一句:“那可就得后半夜才能到了。”
司砺英转身往船舱走去:“不必赶时间,明早到也行。”
漆黑的海面上一片寂然,只剩下浪涛翻腾的声音,如同海龙吐纳,一下接着一下。
午后那场东吹过之后,傍晚海面上又起了一阵潮湿的西,卷着几团云略过她们船队头顶,往东边岛上去了。
此刻海峡夜空上晴朗无云,可以清晰瞧见天河,而岛屿北端淡水上方云团停留的地方,在入夜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她们当家的今晚好像真没回来。”妊婋把悬窗支杆取下来,又把外屋房门关上隔绝了雨气,才回身走到里间圆桌边,低声对圣人屠和千山远说道。
她们这日傍晚回到院里吃过饭后,就没再出去,因不少人还有些“上岸晕”,都在屋里歇着,她们这边几间院落都是静悄悄的,但据妊婋等人白日里观察,她们下榻的地方距离司砺英的大院其实并不远,又连着同一条主路,若是司砺英回来,必会有很多人簇拥左右经过她们院外。
然而这日她们饭后在院里纳凉,却一直没见院外有什么动静,直到方才外面落起雨,她们才回到屋中,叶妉和花怒放说又开始有点晕了,于是结伴早早往旁边屋里睡去,妊婋则同圣人屠和千山远在她们隔壁的套间茶室里坐下闲话。
眼见原定于明日的会谈改期到不知什么时间,妊婋三人开始琢磨司砺英离开淡水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突然变卦。
这时妊婋提起午后她们去港口时没看到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如果要在淡水就地审问,没必要把船挪走,而据她这一路看下来,流求这边还没有走到要跟朝廷撕破脸的地步,所以她猜测司砺英出海是为这事跟闽东官府交涉去了,因此她拿“闽东”诈了那位三副一下,果然见到她脸色有些异样。
“我们这次在海上没有刻意隐藏行踪,那艘蒙冲上的官兵这些天下来也早看清我们船上的旗了,但流求这边又不能为了隐瞒此事拒不交人,所以只能跟朝廷来使设法斡旋。”千山远托腮分析道,“朝廷自然不愿见我们南北两边结盟,那就很有可能会拿这件事向司砺英施压,或者阻挠我们接下来的会谈。”
妊婋和圣人屠听完各自低头思忖片刻,圣人屠皱眉说道:“咱们对朝廷内部的情况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完全不清楚她们如今是什么路数,更难推测接下来的走向。”
这几年朝廷对于燕宸两国的边防封锁一向十分严密,尽管千光照能不时收到苏州城外道友的消息,但内容也仅限于民间的普遍状况,或是一些格外轰动的大事。
由于这几年朝廷在季无殃的整治下一直在推动革新,朝堂官场上的变化既多且快,她们获得的消息也有一定的滞后性,并不能全面展现朝廷的真实情况。
妊婋点点头:“咱们这次虽然明面上说是为拜会南海而来的,但打探朝廷情况也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要我说,不论接下来司砺英这边迫于朝廷的压力提出什么奇怪要求,我们都暂且应下,若时机合适的话,最好再寻个由头借助她们的关系,上岸瞧瞧去。”
圣人屠和千山远一起转头看向她:“上岸?上哪个岸?闽东?”
“闽东或者岭南,都行。”妊婋一脸认真,“海岸线那么长,总有能偷渡的地方,我猜流求这边一定知道位置和法子。”
圣人屠有些迟疑:“这风险会不会太大了些?”
妊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来回看了看她两个:“你们说,就单论造船这一项,是闽东强些,还是流求强些?”
圣人屠和千山远又一同沉默下来,她们也没忘记此次幽燕号南行的真正目的,所谓的拜会和结盟,其实都是幌子,她们真正想要的,是打造远洋船和各式战舰的详细图样。
先前她们在来时路上猜测过,认为司砺英之所以能够称霸南海,一定是因为其吸取了包括闽东和南国各地的造船和海战经验,可以算是个集大成者,所以她们想直接从司砺英这里偷学些本事,再在南海外围打听一下朝廷的情况,看看那边近期有没有北伐计划,并没有上岸的打算。
但从妊婋前些天在流求船上包括这两日在岛上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司砺英这里的造船技艺其实主要还是从闽东来的,而且看她们先前误闯江淮水师操练海域的船队情形,朝廷似乎还有一些司砺英尚未引进的新式炮船,看上去实力强劲,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廷水师一直没有对南海动手。
这样看下来,与其从流求学二手的造船本事,不如跨越海峡,去闽东造船处偷点真东西,顺便打探朝廷动向。
妊婋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三人对视一眼,圣人屠和千山远没有立刻同意她的冒险想法,但也没有出言阻止。
她三人在昏暗烛火中低声合计到很晚,直到外面小雨都停了,夜色也清亮了,才起身回屋睡觉。
第二天司砺英仍然没有回来,妊婋她们送了二十个人到幽燕号换下之前的守船人,将新上岸的人们接进了寨中休息。
直到第三日早起时,妊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上岸晕”的余威了,她神清气爽地在院里洗漱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她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这两日带她们去港口的那位三副,含笑说道:“我家大司命今日回港,晚间请诸位一聚,明日再谈正事。”
第165章 花边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