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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那校尉见妊婋身后果然有两个书吏手里捧着册籍,又从她话语末尾处捕捉到了“明日交差”的关键信息,心想一定是剿匪军明日就要班师了,他这日一早派去山里问信儿的人到现在还没回城,他本还有些心神不宁,此刻听了这番话,又燃起希望,于是也没去细看这幕僚官身后的几位吏臣,只是抬手说道:“这确是正事,请。”
  “嗯。”妊婋也侧过身来比了一个相让的手势,又对后面说道,“你们几个先回吧,留前面两个人跟着就行了。”
  后面众人回了个“是”,往旁边让了几步,妊婋带着身后扮作吏臣的厉媗和杜婼,与守城校尉一起往善通坊外的小粮仓走去,其余巡防兵也各自分散开,按岗值守。
  这时身着吏臣官袍的花豹子见妊婋等人走远,才跟众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府衙方向去了。
  两边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夕照又往下移了几分。
  善通坊外这条街道上,只剩下每隔十步站一岗的巡防兵,以及地上细长的斜影。
  见两边人都走了,地上的人影零星动了起来。
  一个巡防兵向站在他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旁边两坊里安顿的流民全是妇女。
  对面那兵会意,给他回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猥琐笑容。
  第34章 夜墙画角
  星疏月淡的夜幕落到了幽州城里。
  城中街坊一片昏暗,只城头和几处巡防值守的街道上,有火把的光亮在跳跃。
  兴义坊内东墙边上,也支着两架忽明忽暗的大竹灯笼,偶然一阵夜风经过,灯笼里的火苗跟着抖动起来。
  坐在灯笼边守夜的人抬手把自己的领口收紧了些,虽然开春后不用拢炭盆了,但是外面的晚风往身上一吹还是挺冷的。
  对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轻声说道:“鲜娘子,你冷了?屋里炉子上坐着热水,你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里有我。”
  她们是今天一同跟花豹子进城的,妊婋等人离开兴义坊时,这边还剩了十三个寨中人,傍晚她们在粥棚里给流民们煮了几锅青菜麦饭,又给每人分了一根军粮肉干配饭。
  等忙活完天也黑了,她们自发排了守夜班次,在坊门和东西两侧墙边分几处坐在灯笼旁。
  鲜娘子跟一位寨中管盐矿的娘子排在第一轮东墙边守夜,那管矿娘子也是个热心肠,瞧她方才缩脖子,于是关切地提醒了她一句。
  她想了想,从坐垫上站起来,朝对面人笑了一下:“好,我去去就来,也给你带一杯。”
  她们在附近留出了一间小窄院,供守夜的人轮流休息,但是院门朝着另一头的巷子,鲜娘子需要从旁边绕过去,她往院子方向走的时候,抬眼瞥见了对面的一条巷子。
  那条巷子里,曾经有她的家,从前也常有这样昏暗的夜,她仿佛能看到过去的自己推着刚收摊的馄饨车往家里走去。
  白天她好几次路过这个巷子口,都没想过要进去看看,但此刻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脚走进了那条巷子。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六年,在此之前,她是城东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七岁被人牙子卖到府上,分在厨院里做帮工学徒,长到十五岁上又被分去伺候老太太,从添茶喂鸟的小丫鬟到近身伺候的大女使。
  府上大老爷曾相中她,想要来房里做小,她求了老太太庇护,老太太怒斥了长男一番,仍将她留在身边服侍,直到她二十五岁那年,老太太寿终正寝,大老爷在灵堂为母亲哭了一场,起身时不慎跌了一跤,竟跟着去了,后来新当家的少爷说府上人多开销大,放了一批人出府,其中正有她。
  放人的时候,府上收了当年卖身钱的三倍,把她多年攒的赏钱几乎吞了个干净。
  走投无路时,还是几个没被赶出府的媎妹私下里凑了些钱给她,她转遍整个幽州城,才找到兴义坊里这处不起眼的小窄屋,半赁半买地住下来,开始重新讨生活。
  好歹是曾在府中见过些富贵的人,虽然那些过眼繁华其实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被赶出府对她来说还是如同从云端跌落。
  幸而她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没有一直沉溺在落差中,很快放下了过去的体面包袱,反正自己有手有脚,又在府中历练多年,总不至于饿死在外面。
  她拒绝了几个要给她说亲去当填房的,埋头做起各种低廉帮工,攒了些本钱后,就包馄饨出去卖,每日清早在西市出一次摊,回来后做些替人浆洗缝补的活计,等到夜间坊门下钥后,她还会在坊内小巷里再出一次摊卖消夜,每日忙忙碌碌睡不上三个时辰。
  就这样终日无休地过了六年,她才陆续把媎妹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上,又把住的房子买了下来,日子眼见就要好起来时,鸡毛贼来了。
  月亮四周的云渐渐被风吹散,月光变得明亮了一些,给她从前住的那间小窄屋罩上了一层银霜。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各处摆设一成不变,只是都落了一层灰。
  鸡毛贼没有往这些坊内窄屋扫荡,后来朝廷军进城,也只是在屠城后封锁了无人的坊巷,所以这屋子里还是她走时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里停留感怀,径直走到大柜前,打开门拽出两件纩衣,自己披了一件,手里拿了一件,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屋。
  衣柜里还有她过去常穿的布裙子,其中有几条她记得自己曾经非常喜欢,但她一条都没有拿。
  自从被鸡毛贼押出城,半路逃去橫风岭投奔妊婋,在豹子寨里安了家后,她就和大家一样,只穿最便捷的裤子。
  虽然如今身边的人还和从前这里的街坊一样,因她那面“鲜”字招客旗喊她鲜娘子,但其中的意义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到了豹子寨后,她凭借过去在府中打理老太太院中大小事的经历,加上又能识文断字,很快被花豹子邀入管家娘子的行列,管起了寨中房屋修缮及分配琐事。
  因她凡事安排得面面俱到,寨中人住得舒心,都敬重地称她一声鲜娘子。
  她也认真想过名字的问题,过去在府里被呼唤了许多年的丫鬟名字,她早就不用了,既然大家都习惯了叫她鲜娘子,那就干脆以此为姓,后来她又在妊婋那本认字书里给自己选了名,现在她叫作鲜婞。
  离开自己从前的屋子,鲜婞来到值夜的小院里,跟正在这边休息的几个人打过招呼,拿起炉上的滚水泡了两杯热茶,端着快步走回东墙边。
  “我给你也拿了件衣服。”鲜婞把手里其中一杯茶递给那娘子,又把搭在肩头那件纩衣取下来,悄声说,“入夜了凉,你也披上点吧。”
  鲜婞正要将衣服递给她时,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墙头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鲜婞一惊,回身时手里滚热的茶正好泼出来,将地上的东西烫得发出了声响。
  男人的痛苦低呻。
  鲜婞低头细看,是两个男人翻进墙时撞到了一起,她的茶又正好泼在了其中一人裆上。
  鲜婞见状当即把杯子一扔就扑了上去,用手里的纩衣袖子死死缠住捂裆男人的脖颈,又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将他按在了地上。
  对面那娘子反应也不慢,立刻冲上来扣住了地上另一个男人,粗壮的臂弯勒得他连翻白眼带蹬腿。
  这时墙外面传来一句嘲讽:“你们啥水平啊,翻个坊墙也能摔,怎么听着好像还撞翻了罐子?等着,我们来了。”
  这话说完不久,又有三个男人从墙头上先后跳下来,落地后很快被等候在墙边的二人用闷棍敲翻,倒在了地上。
  那几个男人在地上脸对着脸,只是他们已经看不见彼此了。
  鲜婞见这几个男人没动静了,弯腰捡起地上的纩衣掸了掸灰,又侧耳听了听墙外面,没再有说话声传来。
  等了一会儿后,确定外面没有人了,鲜婞对面那娘子才扔下手里的棍子,把灯笼挪过来,细细照着地上那几个人,都穿着军服。
  这倒并不让人意外,她们在这里安排人轮值守夜,就是想着两坊内流民都是妇女,外面那些值守官兵未必没有起了歹意的,花豹子走之前也再三嘱咐过她们,夜间要格外注意防范。
  这时在轮值守夜小院里休息的人,也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纷纷起身拿着棍棒跑了出来。
  到了东墙边,见有五个人被撂倒在地上,大家一起围上来,鲜婞指了指巷子尽头一间破旧矮房:“先抬到那里面吧,找些东西盖住。”
  那矮房是她们提前选好的,年久失修没有人住,众人听了忙伸手要来抬尸。
  “等下,这两个还有一口气儿。”跟鲜婞一同守夜的娘子卷上袖口,弯腰捧起脚边两个男兵的头,挨个一掰,只听“咔咔”两声闷响,颈骨断裂,“行了,抬走吧。”
  鲜婞看她们抬着几具男尸走远,又侧过头听了听墙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暂时不会再有人翻墙进来了。
  这一晚,除兴义坊东墙这边翻进来五个男兵外,善通坊西墙处也被守夜的逮到了四个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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