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程瑭指尖摩挲着假树树叶的纹路,“嗯”了一声说:“我要是说别的您也不会相信。”
  王赫东终于点进正题:“你的名字很特别,寓意挺好,不过让我联想到一个人,于是我找人帮忙查了一下——查到很多东西,有些事情并不光荣,你想继续听下去吗?”
  程瑭闭了闭眼,说:“我不听您说下去,是不是就说明我们再也没有可能了?行,您尽管说吧。”
  王赫东有些意外:“你倒是很坦荡。”
  程瑭说:“来来去去都是我自己做的事情,遮掩不住,话说到这个份上,怎么可能既要又要还想立牌坊。”
  王赫东又是沉默片刻:“你确实辛苦。”
  接下来的话语,隔着网络和电子波动,又化作一条条无形的文字环绕在程瑭脑海。
  他很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像曾经面对铺天盖地的恶意和指责一样,可是他做不到,因为对面是一个居高临下的长辈,因为那是他心上人的父亲。
  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把一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查得一干二净,发现对方有些见不得光的过去,因此上门对峙,完全合乎情理。
  况且在程瑭看来,王赫东的态度已经算得上温和。
  只是自己不太干净。
  正如自己亲手交给王沉砚的那个调查报告,里面提到“陈皮小糖”曾经开启过直播打赏,并且对礼物照单全收,赚了一笔不小的资金。
  那笔钱,程瑭一分没用,统统打回父亲的账户,作为爷爷奶奶的医疗费了。
  王沉砚绝对想不到,自己随口调侃的“爹赌娘离弟读书,爷瘫奶病婶丧夫”是程瑭过去的真实写照。
  现实当然没有那么沉重,习惯会淡化悲伤的痛苦,只留下深深的麻木。
  程瑭大二那年,爷爷奶奶因为交通事故重伤入院,原本平静的生活就此蒙上了债务的阴影。
  他尝试过很多种办法赚钱,学校代课、游戏代练、卖外挂、家教......但只是杯水车薪,他只能负担起自己的生活,面对后续滚滚而来的康复和医疗费用,他根本无力招架。
  赚快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程瑭一开始也没觉得不对。
  他凭本事打游戏,却阴差阳错挂上了色相的噱头,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勉强算得上自力更生。他赚够了医疗费用,甚至产生了“要不就这样吧,只要赚够钱就远走高飞,享受生活”的念头。
  直到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程瑭的想法,也改变了他之后的人生轨迹。
  他粉丝榜上的一名常客,前前后后给他刷了近六位数的礼物,忽然有一天,留下一句“你要带着我的生命和希望继续昂扬下去”,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网络世界。
  看到那条私信的下一秒,程瑭就感觉不对劲,他很快找到了那名粉丝的真实信息,却无力面对那残酷的真相——对方是一名绝症患者,给他留言的当天,就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时至今日,程瑭都想不明白,对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释放善意,甚至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只是生命那样厚重,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
  他已经无力去揣测对方,只能带着自己卑劣的懒惰想法,狼狈地离开,他一度想要放弃互联网,直到那名粉丝的家属通过平台找到他,邀请他参加葬礼。
  程瑭说服了自己很久,才戴上口罩和假发,迈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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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程瑭最终没有出现在葬礼现场。
  他早早到达,却不敢出现在亲属面前,而是缩在殡仪馆门口的保安亭角落里。
  透过门缝,他看到许多悲伤的面孔,像游鱼一般在院子里走动着,哭喊着,互相搀扶,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哀恸。
  他们的痛苦太张扬,太具体,也太正当,几乎抽干了程瑭浑身上下的力气。
  他不敢走出那片角落,就像流浪狗不愿展示自己脏污的毛发。
  直到日上三竿,葬礼散场,那些与程瑭素未谋面的逝者亲朋,又带着与程瑭素未谋面的逝者骨灰,相互簇拥着像沙丁鱼一样离开。
  很快,程瑭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留言,问他为什么没来。
  他沉默良久,发了一张照片当做回应。
  照片里有一个正在工作的烟囱,铅灰色的天空里,一抹白烟显得如此轻盈,皎若悬月。
  下一秒,照片下方显示“已读”,家属没有再作回应。
  程瑭把账户里所有钱提出来,一股脑还给对方家属,却被原路退回,如此往复。
  那沉默和宽容仿佛一把钝刀,凌迟着他的良心。
  很快,那个粉丝账号也被注销了。
  发现账号注销的当天,程瑭关闭了礼物通道,那个灰色头像被永远留在粉丝榜上,就像一面镜子,时时映照出他内心的冷漠和不堪。
  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他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虚无缥缈的一丝愧疚不安,其余都是最自己的厌弃。
  真是面目可憎啊。
  那次葬礼之后,程瑭消沉了大半年。
  他无数次想要注销账号离开,又始终狠不下心来。他想要证明些什么,挽留些什么,就像潮水深夜离开海岸,又在黎明归来。
  那时,他的家庭债务已经偿还大半,剩余几万块他没有依靠互联网,只是没日没夜的做兼职、赶竞赛、写代码......渐渐的,他从学校里崭露头角,走上了更大的竞赛舞台,获得了不菲的奖金,也得到了金钱之外的许多东西。
  世界好像更大了。
  忽然某一天,程瑭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
  他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瘦削的面颊和灰暗的双眼,背景是空无一人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无言的孤独和怅惘,白炽灯般填满了每一处角落。
  他从互联网上得到了太多,也终究被互联网带走了一些东西,比如所谓的初心,比如与人交往的勇气,比如他自己。
  他一直在失眠,偶尔陷入噩梦,梦里都是白烟袅袅的烟囱。
  他几乎迷失在那些梦境里。
  又是一天深夜,程瑭再次打开直播平台,竟然发现后台收到了不少粉丝私信。
  那些叽叽喳喳的关切问候,把他拉出了梦境与现实的迷茫,也让他想起了许多东西,他忽然想起,那名离开的粉丝曾经说过,自己很喜欢听主播闲聊,会觉得生活轻松很多。
  于是,后来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都会回到那个直播间,对着摄像头侃侃而谈。
  时间一晃就是近六年。
  注意力被拉回现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电流质感,一字一句都砸在程瑭心里。
  一个陌生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往往说不出令当事人满意的评价。
  在王赫东看来,当年的事情,无非是“一个绝症患者死前一时冲动,给一名网络主播刷光了所有存款,后者愧疚到不敢面对,于是洗心革面,以另一种方式报答观众”的故事,逻辑很合理,更让人无地自容。
  王赫东说:“事情都已经过去,我也不是当事人,没资格对你当年的行为做出任何评价——但是恕我直言,小砚知道这些事情吗?你敢让他知道吗?”
  程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您猜得没错,我暂时不敢。”
  王赫东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声:“你这样要我怎么办?”
  程瑭淡淡道:“您有话直说就好。”
  王赫东说:“你家庭关系也不好,应该明白我的苦衷,小砚他应该和你透露过一些东西,总之我对不起他,我只想尽自己最大能力补偿他。”
  “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也有我的底线,我无法忍受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唉,你太复杂。”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自己想一想,他那样傲气的性格,眼里揉不下沙子,怎么可能接受你的这些过去?到时候他又会怎么看你?”
  说到这里,王赫东停顿片刻,语气终于缓和几分:“趁现在还有几分遮掩,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到此为止吧,好歹你们之间还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
  程瑭紧靠着墙角,始终垂着眼,目光没有离开脚下的阴影。
  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个秋日,又变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狗,望着时间长河滚滚而逝,黯然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程瑭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嗯”。
  对面响起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王赫东说:“我不干涉,你们看着办吧。”
  紧接着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电话被挂断了。
  程瑭独自蹲在角落里,像一个灰暗的句号。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在等我过来?”
  昏昏沉沉间,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年轻男声,带着轻微的笑意,程瑭听到王沉砚说:“还以为你没看到我发的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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