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后来外出打工的风气透过重重山峦传进了村子里,八妹也被一个亲戚带出去打工了。
十四岁,八妹成了一名厂妹。
十五岁,不过一年的时间,八妹被催着回去相亲。
这一回就是两年。八妹的父母眼光高,看不起人,谁都拒绝。
媒人来的次数已经两双手都数不过来了的时候,八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又矮又瘦,看着就劳动力弱,她父母当然拒绝了。
但不知怎的,八妹突然觉得那人可怜,因为那人相了很多次亲都因为瘦弱没被挑中。
八妹其实不想结婚,来相亲的人她一个都没看上。但是这个又瘦又小的偏让她记忆尤深,她很可怜他。
于是,八妹说要嫁给他。
父母当然不同意,又是打又是骂,说她嫁过去了就是受苦的命,父亲更是气到捶胸晕过去。
但八妹没有再听他们的话,吵着闹着,硬是嫁过去了。
唯一一次按着自己的想法,去走、去争,八妹很高兴。
但那时的八妹没有想到,后来她真的苦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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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妹的丈夫虽然是男的,虽然她丈夫的家庭也重男轻女,但她的丈夫跟她的待遇差不多。
她的丈夫是家里老三,家里人偏爱老二,对老三不管不问非打即骂,干活的事全落到老三身上,就连婚后分家,他们分到的也是最烂的那间房。
丈夫的父母看不起八妹,每次丈夫出去烧砖挣钱了,就是八妹一个人扛起家里的活,还要照顾两个老人。
八妹肯吃苦,这些对她来说都能忍受,日子一天天过去,八妹怀孕了。
可惜,是个女孩,很快被打掉了。
后面的几次怀孕,八妹依旧怀的是女孩,结局并没有变化,全都被打掉了。尽管八妹并不舍得,尽管她哭着喊着说不要打。
后来,八妹终于怀了一胎男孩,全家人都很高兴,丈夫很快外出打工挣钱,每月邮钱回来。
可是怀了男孩的八妹依旧没有人照顾,她还是需要早起干活。
当时村里流行了一阵养蚕,八妹想自己挣点生活费,于是跟风潮养了蚕,所以现在又要早起摘桑叶。
八妹挺着肚子,咬着牙,就这样挺过了十个月。
生产那天,八妹没去医院,家人也没来,陪着她的只有一个产婆、一盆水、一块布……和一个大大的肚子。
生产出了意外,男孩始终生不出来,家里请的产婆没什么大用,八妹哀嚎着用力了半天,终于把男孩哭了出来。
但是,八妹的肠子也跟着出来了。由于男孩的头太大,八妹的□□里也有东西被扯了出来。
八妹刹那间就痛得死去活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惧瞬间把她淹没,可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家里人不管她,娘家人也没来,产婆顾着男孩,没人在意她。
八妹咬咬牙,自己把被扯出来的东西塞了回去。
幸好,她当时不懂医学,不懂人体,不懂知识,她什么都不懂,这让她有了塞回去的勇气。
生完男孩第二天,八妹就下地干活了。当时已经是八月份,八妹每天忙着干活,饭也吃不上水也喝不上,很快身体就落下了毛病。
全身总是瘙痒不断,夏天更甚。一到冬天,八妹的手还会突然僵硬一段时间,痛得让人恨不得把手砍了。
就这样活到了丈夫回来,八妹又怀上了一个女孩。
所有人都让她打掉,不止因为是个女孩,还因为当时不能生二胎,生二胎是要罚款的。
但八妹的身体却不适合再打一次胎,八妹自己也不想再打了。
被天大的罚款吓到,丈夫又一溜烟跑到外面打工。
于是又只剩下八妹一个人。
那时候查的严,八妹挺着大肚子实在显眼,活也做不了,天天就躲着来查的人。
有次上山躲藏的时候,八妹差点失足摔下悬崖。催罚款的人在后面穷追不舍,腿也抖得根本没法跑。八妹实在没办法,看着万丈深的崖底,她抱着肚子,一点点爬过了满是青苔的险地。
总这样大着肚子还是不行,八妹咬咬牙,还是打了催产针,在七个月的时候把女孩催下来了。
这次八妹依旧没有条件坐月子,因为她要抱着女孩躲,到处躲。
可亲戚们都生怕因为女孩引得自己被罚款,竟然都不帮忙。八妹一个人实在撑不住,最后还是欠下了九千多块的罚款。
那个时候的九千块已经是天价了。
八妹哭了一整晚,想了一整晚,她做了决定,打算去外省打工。
然而等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激动地去找丈夫时,却发现丈夫早就在外面偷了人!
他每个月也就几十块钱的工资,竟然敢拿十几块去点小姐去洗脚!
他知不知道家里还有罚款!还有两个小孩要养!
八妹差点被气晕过去,扯着丈夫的衣服又打又骂。
时代的火车燃着煤,覆着蒸汽轰鸣向前,八妹幸运地踏上了车,可大脑早就被山障重重的小山村影响。
丈夫出轨,她没想过离婚,没想过埋怨,她只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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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妹很庆幸,庆幸她有一个好身体,她没死在只穿着一条秋裤的冬天,没死在那道悬崖边,没死在让她丢了半条命的生产线,也没死在身上不能根治的小毛病上。
她很庆幸,庆幸她的身体能支撑她一天打三份工还罚款。
她很庆幸,她遇到的都是好人。
哪怕因为睡眠不足晕倒在路上,哪怕因为太累坐公交睡过站,哪怕因为不认路迷失在陌生的城市里,都依旧有好人在帮她。
凭着这些,八妹心里充满了希望,足以抵消掉在外捡废品时被人故意从头往下淋的洗锅水。
八妹咬着牙,撑过了一天又一天,撑过了和丈夫的吵闹,终于用五年时间凑齐钱还完了罚款。
再一次坐上火车,这一次八妹是回去接女孩。
早在几年前,男孩就因为和村里小孩一起玩,去河里洗澡被淹死了。
跟打响了指挥枪一样,过后不久,八妹的娘家父母相继去世。不出两个月,夫家两个老人也去世了。
女孩就这样被丢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差点病死。还好湾上的邻居发现,跟八妹联系后,把女孩送去了托管所。
这次,八妹要去接女孩出来上学读书。
因为没有大人撑着,女孩在托管所过得很不好。八妹去接的时候,女孩满头跳蚤脓包,身上是被打过的痕迹。
托管所院长一脸没看见似的说着体己话,八妹在原地呆立半晌,狂风吹起她干枯杂乱的头发,像是吹起了一片稻草堆。
看着久未谋面的母亲,女孩陌生又胆怯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八妹,她咬咬牙,沉默着带走了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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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郑晓云就在外省扎了根。
打工近十年,没有人再叫她八妹,郑晓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女孩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但郑晓云喜欢叫她幺幺。
本来郑晓云就打算这样守着幺幺和丈夫在工地打一辈子工算了,但丈夫死性不改,工地里乌烟瘴气,郑晓云几次被工头性/骚扰却无可奈何。
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些事说出去,所有人都只会说她,说她管不住自己男人,说她水性杨花。
直到幺幺到了上小学的日子。
当时郑晓云打工的城市有规定,如果没办社保,小孩是不能上公办学校的,要读书只能自己花钱上民办。
然而不久前丈夫因为不舍得花钱,没办社保。郑晓云因为不清楚这些规定,也没去争。
现在幺幺只能上民办学校了,丈夫却又因为不舍得花钱不同意幺幺上学,认为女孩不用上学,养几年打工嫁人算了。
怎么能不读书呢!
郑晓云和丈夫吵了几天,她一气之下,辞了工地的工作,恢复了原来一天打三份工的日子。
她要自己给幺幺挣学费!
幺幺很懂事,默默看着父母吵完架后,抱着郑晓云哭着说道:“妈妈,我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了报答你的。”
郑晓云心里一酸,一直强撑着的厉色消散,抱着幺幺大哭了一场。
她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才让幺幺从小受苦,于是郑晓云更是对幺幺挖心挖肺的好。
学校每次春游秋游都要交近千的费用,郑晓云为了让她去玩,二话不说就能交钱。平时也是零食瓜子没断过,哪怕自己做钟点工的午休时间只有一小时,郑晓云也要给幺幺带点零食回去,看幺幺开心地吃了后匆匆扒几口饭就再次出门上班。
几年如一日的这样下来,不过三十几快四十的年纪,郑晓云就已经老得近五六十岁了。
皲裂的皮肤上生出各种黄斑,皱纹蔓延上整张脸,眼睛被挤压得又小又浑,头发也白了大半。
伸出满是伤口疤痕的手,郑晓云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脸,无神的眼睛里浸出无边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