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孟枳站起来,对周身每一个人的关照都正常回应。
  那时他想,他应该是个白眼狼。
  明明和孟谦寒没有血缘关系,他偏生继承了孟谦寒骨子里的凉薄。
  没有挚友离世该有的伤痛,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孟枳把自己关在屋里。
  三天。
  他回忆了过往与叶行舟相处的一帧又一帧,一遍又一遍。
  每一句对话,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晰。
  叶行舟说话的时候嘴角永远噙着笑,叶行舟总喜欢冲他眨眼睛。
  叶行舟左手虎口有一颗痣,叶行舟左手……
  有牙印。
  孟枳早就发现了。
  但平日桀骜惯了的孟枳那时却不敢问。
  牙印啊。
  明明可以用修复丹修复,叶行舟却一直留着。
  留下牙印的那个人,叶行舟一定待他不同寻常。
  孟枳头一次生了胆怯心理。
  他不想拆穿,也不敢拆穿,更不敢面对。
  所以,他压下情绪,选择装浑。
  明明那时候的情绪波荡起伏,心如明镜,却酸涩难口。
  而现在的孟枳,却忘了记忆里的情绪波动。
  无论欢喜,无论悲忧。
  他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观看属于他的记忆条。
  却生不了半分伤痛情绪。
  躯体不想动弹。
  大脑却给他下达指令。
  他记得,孟枳记得。
  叶行舟以玩笑口吻所说的一句话。
  “待我真死的时候,你记得给我挂上千里白绫。”
  第四天,孟枳出了孟家。
  玄长老、萧师叔、雁南北、向修远、岳浅……还有一批衍天宗修士都来了。
  任妄烛年纪太小,这个噩耗,所有人都瞒着没告诉他。
  衍天宗的人驻守在孟家,挡掉了三天里,所有上孟家寻仇的人。
  他们都让孟枳节哀顺变,不要太过伤心。
  可是,孟枳感受不到伤心。
  孟枳只是木讷又清醒地点头,购置了南木国所有丧葬铺子质量最好的白绫。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孟家只剩下了孟枳,和一地狼籍。
  白绫未取又挂。
  绵绵细雨,暖暖湿湿。
  万物破土生,柳抽新条,桃开粉花。
  没有半分凉,人却千疮百孔。
  孟枳双手捧着白绫,举过头顶,膝盖下弯。
  一步一叩。
  一步一叩。
  路上的脏泥沾湿裤腿,袖角,额前……
  太多太多地方了,数不过来。
  唯独,手里的白绫,圣洁干净,不染半点脏污。
  沿着孟家,走到南木林。
  刚好千里。
  于修士而言,只是一个传送阵的事。
  但,要一步一叩,一年都走不完。
  挂完新绫,旧绫又断。
  修修补补,更更换换,这条路啊,太难走了。
  一辈子,也到不了头。
  就如道上的污泥,永远也扫不净。
  前十八年,从未低过头的孟枳,终是在满是污泞的道上,跪了又跪。
  他想。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别再遇见他了。
  他和孟谦寒一样,是个没有心肝的人。
  叶行舟这般顶好的一个人,不该在他这里受到作践。
  孟枳膝盖又一次下弯,额头重重碰地,溅起几滴泥水。
  抬起头时,细雨蒙蒙遮住视线,他将白绫系在了树枝上。
  机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所有人眼里,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身形,却越来越削瘦单薄。
  只有孟枳不知道,他此刻的状态有多木讷。
  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偏生,他本人还没觉察到异样。
  这一幕,有人受触动,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孟枳,才十八啊。
  家族破败,亲人已逝,如今挚友又离世。
  寻常人碰到这种局面都不一定能冷静处理。
  而孟枳,单薄的脊梁,撑起了孟家最后的天。
  冷嘲热讽的声音,散了很多。
  一把伞撑过头顶。
  红衣入眼,往上素锦围巾系脖,眉眼英气而平静。
  “下雨了,就该撑伞。”
  梅忧道了这一句。
  孟枳眸光未有波动,木纳点头。
  又继续动作。
  梅忧静静撑伞跟着。
  那日南木林的阵法波动剧烈,离得近的西城受到波及,天显异相。
  梅忧抽身赶来处理,得知的便是这么个消息。
  那么鲜活的人,突然悄无声息离世,太意外了。
  叶行舟那日不顾妖兽威压,冲来救她时,这一程,梅忧理应来送送。
  梅忧撑着伞,静默跟着。
  一日到头,接近暮色,堪堪出了城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
  梅忧收了伞。
  孟枳迎着暮色,还在继续机械动作。
  他的额头,破了个血窟窿。
  鲜血滑下,一滴落入眼中。
  眼前的景象染上了红。
  从天明到黑夜,又从黑夜到天明。
  梅忧手持红缨枪,一路护送。
  若有前来寻仇的仇家,一枪落红梅,一击挡千浪。
  孟谦寒树敌太多了。
  挡了一人,又来一双,只要杀掉孟枳,孟家的家产便会被分食殆尽。
  “谢谢。”
  孟枳轻声道完一声谢,又继续挂白绫。
  膝盖阵阵发酸,嘴唇也开始发干。
  一天一夜,快要站不住了。
  天刚明时。
  前方,忽而多了几个匆匆沾着湿气赶来的身影。
  脚步声交错凌乱,是常年干活的粗重沉稳。
  来的人披着蓑衣,有人挤着把伞,脚上泥泞不堪。
  前头的,是个胖婶子。
  来方向,是西城。
  “你这小子,真不拿身体当回事!”
  胖婶子跟拎鸡崽似的强硬拉起孟枳,从手腕的篮里取出两个尚有余温的烧饼。
  看了看孟枳满身的泥污,她毫不嫌弃用方帕一点一点擦干净孟枳脸上的血。
  “别说婶子占你便宜,就你这个年纪婶子不惜得,婶子我只稀罕我儿媳妇。”
  “赶紧擦干净,去吃烧饼。”
  婶子抢过孟枳手里的白绫,塞了两个烧饼进他手里。
  “我们西城子民,命是你们这群娃救的。”
  “如今你们遇难,自是不会落井下石。”
  “小叶那孩子心好人好,各个稀罕,挂白绫,理应有我们一份。”
  “我们西城子民,一人三尺能顶半边天,走一段系一段,一天就弄完了,大伙一起送小叶上路。”
  走惯了山路的脚不会疲惫,携来山间湿气和暖情。
  万家白绫,悬挂千里。
  相送一人。
  第259章 死亡不是消失,是新生
  落叶归根,木落归本。
  一捧黄土扬,绵绵细雨洒。
  泥土,埋得下消逝的生命。
  春日,长得出鲜活的生机。
  一条生命的结束是无尽生命的生机。
  死作养料,托举新生。
  可,叶行舟,连具全尸都没有。
  来时只身,走时孤零。
  无亲无故,无家无归。
  现在,有了衍天宗,有了西城人。
  便是叶行舟的亲人。
  静默,又盛大。
  白绫绵延千里。
  黑翅蝴蝶覆在土面,一座衣冠冢立在其间。
  流逝的时间,推着所有人前行。
  但这段记忆,不会遗忘。
  死亡不是消失,是新生。
  西城的人,头顶着大雨,脚踏着山路。
  一行送完最后一程。
  踩着泥泞的草鞋,又要翻过山路,赶回西城顾家务农。
  走之前,胖婶子回头,快步走到孟枳跟前。
  她踮着脚,抬手拍拍孟枳的肩膀,只叮嘱了一句。
  “听话,好好吃饭。”
  越是寻常的温情,越是最珍贵的宽慰。
  而这一切,都是叶行舟带给他的。
  叶行舟领着他长大,领着他融入人情中。
  西城的人,有梅忧护着,披上滴水的蓑衣,踏上了山路。
  孟枳一直低垂的脑袋,终于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动了幅度。
  他抬起头。
  布满红血丝的双眸,平静无波,似对什么都寡淡的模样。
  静静注视着那群人。
  离开的背影高矮胖瘦不一。
  相近的是,那群人的手,是常年务农的粗糙和茧子,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中,走得稳稳当当。
  衍天宗为孟枳撑腰,这群子民,最后组成孟枳的庇护所。
  何德何能。
  孟枳沉默着弯下膝盖。
  腿部酸痛发麻,几欲倒下。
  双手顽固撑在泥土上,指甲染了稀泥,他堪堪稳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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