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释尘观察着镜泽的动作,妄图捕捉到垂幔之下的一点异动。
可惜没有,他有些惋惜地开口发问。
“……住持,其中虚妄,是为何物?”
镜泽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回答道:“执着妄念。”
释尘做出恍然的样子,追问:“住持,您也曾有过妄念吗?”
镜泽心口一紧,不知为何,耳边突然冒出一个带着扭曲不甘的声音——
“……镜泽,你这怪物!天生便是泥尘贱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是空蔼幼时打骂他时,时常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是镜泽整个成长阶段最大的妄念。
他也曾开口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空蔼没回答,只是又扬起手上的鞭子,满足自己扭曲的施暴欲,打累了,便说:“就是你,就该是你!”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凭什么,为什么。
帷帽的垂纱隔绝外界,镜泽的双眼在其中慢慢黯淡。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书中早已言明,若无执念,早是如来境界,又何须再此授你佛法?”
释尘似乎打定主意,要刨根问底,他试图用这些问题拉进两人之间的咫尺,却浑然不觉,那实则是天堑。
“弟子只是好奇,住持这般神仙人物,原来也会有执念。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镜泽回到了那个赤红的雪夜,冲天大火中传来事物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不知是案台上拜访的经卷,还是挣扎在火焰中扭曲的僧弥。
“住持看上去并非沉溺风月之人,执念定当与情爱无关。”
镜泽身上旧疤痕隐隐作痛,仿佛空蔼盯着焦黑的身躯,狞笑着从地狱中钻出来,手上拿着马鞭,再次抽在他的身上,大喊着说:“将你送去富商床榻……”
“住持……”
镜泽已经听不清释尘在说些什么了。
他如何放下,他何曾放下?
提及执念时他才惊觉,那场大火从未彻底熄灭,哪怕宣年府三年间下了无数场大雪,哪怕念过的古经早已堆满了禅房。
那场火永远在他心底燃烧,日夜不惜,灼烤着他的灵魂,提醒着他究竟背负了多少罪业。
檀香与梵音永远掩盖不了刻在他骨肉上的孽障。
“……住持?!”
释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溢出咽喉,镜泽瘫软地向后倒去,额头撞在身后的书架边缘。
几卷竹简簌簌落下,最后砸在哪里,镜泽不得而知。
他失去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秒,镜泽莫名听清了方才释尘在他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住持,您好奇过红尘,是何颜色吗?”
……那日后,镜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书案前礼佛。
他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咳疾反复,梦魇缠身。
咳到干疼的咽喉会让他想起煤油,寺庙里的晨钟会让他想起,每到这时,他便会被推上高高的莲台。
药膳的气息像空蔼身上散不去的腥臭,没关紧的窗户外总是传来大殿燃香的气息。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清光寺,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清光寺。
大火和惨叫反复出现在镜泽的梦境中,烈焰伤疤混合着冰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灼烫得千疮百孔。
偶尔他会梦到释尘追问的脸,不停问他红尘模样。
镜泽认知中的红尘,只有清光寺,于是又是一轮新的梦魇。
大夫换了好几个,给意识不清的他诊脉过后,镜泽听不清他们与两个少年说了什么,只是诊脉后的那夜,两人总会在他房中守上一整夜。
镜泽半梦半醒间,还曾感受到云意冰凉的手指探过来,试探他的鼻息。
那之后他没再睡着,眼睛却沉重地睁不开,一直到半夜,他的手指被谁抓进了手里。
掌心传来濡湿,镜泽听到了低低的啜泣。
他没有别的想法了,他真的很累。
修补破碎的禅心,花了他整整三年,再度碎裂,只需要短短一瞬。
时间静静地在镜泽身上流逝,他心跳脉搏犹在,却开不了口,脸上是麻木与淡薄,世事再与他无关。
云意每天都将眼睛哭得很肿,他无比期盼镜泽能够注意到,然后像往常那样,轻声问他怎么了。
立冬的前一天,云意擦干眼泪,捧着热水去禅房中,打算给镜泽擦洗身子。
踏入房门后,铜盆猛地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镜泽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单薄消瘦,他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经书,原本偏向床帐内的脸,在被动静惊到之后,转向了门口的云意。
反应过来后,镜泽无奈道:“……小心些。”
云意踩着满地的水,嚎哭着扑向他。
镜泽抱着他安抚了好一会,轻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云意抱着他的腰猛地点头,跑出门拉来了释尘。
他手上拿着吸水的抹布,将地上的水一点点擦干净,释尘则将镜泽背起来,踏入了满院夕阳。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摇椅,将腿脚不便的镜泽放到上面。
数月没走动,镜泽的腿脚的确瘫软,他没戴帷帽,抬头看着院中高大的梧桐。
风吹落叶,镜泽望着那广阔无边的天。
八岁前,他看到的是禅院中四方的天;十五岁,他抬头只能看见大殿陈旧褪色的天花板。
他的一生都困在佛寺中,无缘天地辽辽,临到头才发觉,他错过了太多。
梧桐叶枯黄,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释尘见他发呆,上前折下一根带着树叶的树枝,递给镜泽。
“……这不知是它的第几次枯荣。”
他定定地看着镜泽,缓缓说:“如今是落叶,等到来年春天,便又抽枝新长,生生不息。”
镜泽肩头的银发被挑起,释尘用那根树枝为他挽好头发,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天是立冬了。”
“住持喜欢雪吗?”
……
镜泽当然是不喜欢的,他对冰雪有种天然的讨厌,原因他也说不上来。
北方的风雪来得总是很早,镜泽却很遗憾地没有在入夜后看到。
他用过云意送来的药膳,拍拍身旁释尘的手臂,看了看天色。
“……不早了,送我去佛堂待会吧。”
释尘不疑有他,还贴心地关上了佛堂大门,在他肩头披上厚实的大氅。
镜泽枯坐在佛像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清光寺带出来的旧物。
清光寺。
镜泽自嘲一笑,不知坐化后引他入地狱道的人,会不会是空蔼?
如果真的是,他会再杀他一次,十次,百次。
桌案上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镜泽拿起小剪,剪掉烛芯后静静盯着烛火,直到一根蜡烛燃到尽头。
他像是感受不到残烛灼烫,伸手取下那所剩无几的白烛,又细致地将残蜡从烛台上剥离。
做完这一切后,镜泽最后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佛台上高坐的铜像。
他讷讷地张口,下意识想要诵念些什么,又停在原地。
禅心不净。
镜泽看着手上尖利的烛台,抬手脱掉了释尘为他披的大氅。
……
下雪了。
第一场冬雪,在立冬的前夜里悄然而至,很快便堆满寺院。
-----------------------
作者有话说:[求求你了]不哭
小龙学会爱哥哥进度:20%
第89章 见青衫(一)
天地朦胧, 雨绵如酥。
落水不沾衣袖,年轻的书生将放在伞外的手指收回来,仔细地挽起袖角。
若是细心看, 能发现这书生的里衣不过是洗到发白的棉布, 外头却罩着一件重工青衫,花纹简单,却能看出材质不俗。他头上罩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如松, 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尊贵气质。
任谁也想不到,这年轻贵人三日之前,不过只是一个连灯油都买不起的贫苦书生。
他面前是江南府最大的酒楼,桃源乡。
只在门口看,便能将三层酒楼张灯结彩座无虚席的盛况尽收眼底,但桃源乡能发扬, 并不是这里的菜品有多么好吃令人流连忘返, 而是因为那里, 前朝至今,有整整三位乡试解元曾经去过。
往来宾客大多都是贡院赶考的书生, 所求不过是个吉利意头。
镜泽定了定神, 收伞迈入门槛。
裕王安排在大堂等候的小厮,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跑过来,接过他手上的纸伞,恭敬道:“公子,大人在上面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