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雨滴滑落他眼前, 凝成金色的大字。
意料之外的,这一层的考题很是奇特。
“十万魔魂冲煞阵。”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的瞬间,林暄雾周身一僵。
他周围的空气被挤压,雨滴变成鲜血一般的红,有规律地将他脚下的土地浸染成一个圆形的阵法。
一滴雨水砸在林暄雾握着剑柄的手上。
霎时,天地剧变,山下所有景象静止一瞬, 半空凝结的雨滴悬而不落,万物静谧。
一道血红的法阵缓缓从林暄雾脚下升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骨骼挤压的声音在他身上响起。
林暄雾的脸色除了苍白之外没什么变化,但他此刻承受的,是曾经震骇天域的“万魔冲煞”之刮骨剔肉之疼。
但还未等他缓过劲来,小腹的灵台处便一阵剧痛。
灵台中栖息的浮笛惊叫:“暄雾!你的灵台要塌了。”
林暄雾抿着唇并未言语。
他知晓了。
剩余的考题在他眼前慢慢浮现——
“阵有罡风削骨刮肉,姝色将尽矣,金丹已溶。”
“问,生路何在。”
林暄雾轻轻开口:“浮笛,待好了。”
浮笛还未来得及询问到底怎么办,便在溃散的灵台冲击下陷入昏睡。
林暄雾抬起手,甩掉惊春剑柄上的血色。
他缓缓将雪白的剑刃拔出。
惊春受试炼空间的影响,变回了原样,但好在是百年后的模样,连峥用玉骨铸就的剑刃倒映出林暄雾沉静的双眼。
林暄雾扔下剑柄,没有理会惊春抗议的颤动,将剑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时间仍然静止,林暄雾一眼望尽山下混乱癫狂的惨状,却在看见主殿大门时停住了目光。
……程颐之。
他正怔怔站在巍峨的宫殿门口,眼神望着战场中央。
他的身后,一张熟悉的面孔狠狠砸在林暄雾脑中。
那是许涧华。
是许涧华!
林暄雾的双眸顿时通红,只见许涧华用一件灰黑的法宝长袍隐匿身形,紧紧贴着程颐之身后。
他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把锋利锃亮的匕首,此刻正抵着程颐之后心,眼看着便要没入其中。
原来,是许涧华。
林暄雾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他顺着程颐之犹疑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战场中央,一袭红衣,手执惊春,正在奋力厮杀的自己。
他一点点看着,看到了此刻正在同魔将缠斗的钟成裕。
看见了十里之外凉亭中正在端坐自弈的魔皇,裴长荫。
林暄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滴下一行血泪。
那滴艳红的泪就这样顺着他雪白的脸颊慢慢往下,从冰凉的下颌角滴到地上。
只要此刻有人能够行动,便能注意到他通红的眼眶当中流下血泪的,竟然是一双妖异的镜瞳。
那双镜瞳倒映着世间的一切,却唯独照不见林暄雾自己。
林暄雾轻轻开口,答了考题。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自断生路以渡魂,置之死地而后生。”
话落,惊春悲鸣着,在林暄雾细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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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众生疾苦。”
“不见后路陡峭。”
“不见往事沉疴。”
“……”
“不见众生……”
“不见……”
像是有数不清的人,正围着他,在他耳边不断念着这几句话,语气阴森,像是在念某种诅咒之语。
林暄雾就在这样的声音环绕下,慢慢睁开了眼。
我看不见东西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我在哪?
记忆慢慢回到林暄雾脑中。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是镜海天域试炼塔,他正在试炼空间当中接受考核,已经到最后一层了。
只一步便可破塔,登顶天榜。
只一步便能真正有能力,提剑寻仇。
只一步……
冰凉的触感从林暄雾脸颊上传来,他后知后觉伸手去碰。
那是液体,不过他看不见。
“看不见……”
他还记得,最后关头,他用惊春自刎,答了试炼题。
自断生路。
这既是他当年的选择,也是林暄雾潜意识当中认定的,唯一能够破此死局的方式。
只不过,当年是形式所迫,亲人都被逼死,一身修为尽废。
他已走投无路,只有一条悲壮可泣的死路。
于是他便走了,不曾算到会有往后种种。
林暄雾不由得冷笑一声。
这道题,是觉得他百年后竟然有得选了吗?
题破了,但塔还没破,林暄雾在黑暗中摸索,在不远处找到了遗落的惊春剑。
它回到了自己的剑鞘,林暄雾试探性地拔了拔,未果。
看来惊春再次自封了,只是不知道是暂时的,还是如何。
林暄雾叹了口气。
勉强支着剑站起来时,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有风刮在他的身上。
他感受不到自己,感受不到四肢,灵台,法力。
包括脚下的路。
林暄雾不知走了多久,他听见了水声。
水声,鹤鸣……
还有,剑刃破空的声音。
手中的惊春有了反应,它开始震颤,牵引着林暄雾一步步向前走。
一道罡风扑面而来,好在有肌肉反应,林暄雾听声辨位,勉强侧身躲过。
惊春自己脱了剑鞘,来到林暄雾手中。
林暄雾犹豫着,哪怕黑暗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但他最终还是将剑刃横在了身前,作起手式。
“哈。”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那是一道听上去很年轻的声音。
紧接着,他说:“好后生,我不同你打。”
后生?
林暄雾收了剑,恭敬行礼:“晚辈见过前辈。”
那声音懒懒的,带着一分新奇:“镜瞳?”
林暄雾一愣:“什么?”
那人却并不说下去,只笑道:“无妨,你这后生倒是奇特,报上名来。”
“晚辈……遥欢宫第八代少宫主,钟怀洌。”
那人在舌尖细细咂摸:“怀洌……怀洌。”
“甚好!”他话里的笑意又加深。
林暄雾心尖一颤,他放下手臂,慢慢伏在地上。
“……晚辈辜负先祖期许,还未承袭宫主便闯下弥天大祸,使——”
他正请罪,那人打断他:“不必多言,我已在你眼中看到。”
“怀洌,你可知我遥欢宫为何会屹立不倒百年有余?”他说。
林暄雾斟酌着答:“因……门派实力甚笃?”
“非也。”
明明看不见那不知名的前辈,林暄雾却在脑海中想象到了他唇边噙笑的模样。
“因门风清正,广结善缘?”
“非也。”
“晚辈愚钝,请前辈赐教。”
林暄雾听到他说:“因为,我遥欢宫从不拘泥于什么祖宗期许,没这个规矩,一切随缘。”
林暄雾讷讷:“……原是如此。”
那人无所谓道:“一切因果皆有天定,任谁都无法改变,即使不是你钟怀洌,遥欢宫也迟早会倒,这是命盘所定。”
命盘所定。
林暄雾埋着头,却微微勾起唇角:“这样的话,我的师尊也常常与我说。”
那人呵呵笑道:“善哉!若有机会,我也想同你那师尊结交一番!”
林暄雾的情绪淡下来,有些落寞:“他老人家已仙逝百年了。”
那人没想到他会当着面扫兴,觉得稀奇,笑了好一会,然后神秘地说:“怀洌焉知,我又是个什么?神魂,亦是鬼魅?”
林暄雾抿唇回应他的调笑:“您是前辈。”
对面又是一阵花枝乱颤,半晌才道:“你有意思,我喜欢!”
“晚辈之幸。”
“好啦,不同你说笑了,耽误你考核。”
说到这个,林暄雾问:“前辈,我的考核还没通过吗?”
那人说:“其实是通过了的,只是我想给你一些小惊喜。”
……行。
林暄雾松了一口气,就听对方说:“本来是功法秘籍一类东西,但你现在看不见,给了又没用,所以……”
他坏透了,语调拖得长长,吊足了林暄雾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