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韩临没有多说,点点头算作同她道别,转身回屋,一推门,正撞见倚门偷听的佟铃铃。
  佟铃铃也不尴尬,反而笑问:“你是在劝别人,还是在劝自己?”
  韩临落座不答。
  这时候送菜的人来了,等摆好菜,外人离开,佟铃铃追问:“你究竟在顾忌什么?”
  见他仍不言,佟铃铃讲道:“那说说我吧,我和桐桐,甚至她还有丈夫,当年的流言很难听,有的人还会照着我的脸吐口水。”
  “我是锦城人,跟散花楼无蝉门的人走得近,年初那会儿,总听人说你不识好歹。”佟铃铃笑道:“但我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外人的话算得上什么?只要你喜欢。”
  韩临低着头忽然说:“要是我不想喜欢呢。”
  佟铃铃一时无言。
  半晌,上官阙过来,脑后那缕编发都还缠结着没散开。
  佟铃铃去看韩临,韩临避过视线,握拳的指骨发白。
  整桌饭菜,韩临勉强吃了几口,一碗甲鱼汤喝到撤碗碟。看他回屋,上官阙让唐青青去找他玩,饮着茶问佟铃铃:“你和他说了什么?”
  佟铃铃笼统地概括:“给你说好话。”
  “……”
  佟铃铃补充:“这几天说得还挺多。”
  “……他没骂你?”
  “那倒没有。”佟铃铃又说:“都是我在骂他。”
  上官阙道:“你找机会和他道个歉吧。”
  “啊?”佟铃铃诧异道:“可是……”
  上官阙打断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就不必姑娘费心了。”
  确定韩临不去雪山,佟铃铃此行目的便已达成,剩下的撮合无非是为报仇加筹码,当事人拒绝,便也没有强逼的道理。今天这几出,她算是看出来了,韩临左右翻不出上官阙的手掌心,无非是认命的早晚,倒也无需着急。
  思及至此,佟铃铃点头,不免好奇:“你究竟对韩临做了什么?”
  上官阙扫来一眼:“你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没有告诉你?”
  佟铃铃摇头。
  上官阙垂下眼,正自思量,外头忽然有人大叫起来,佟铃铃听出唐青青的声音,忙开门出去。
  四野飘白,临溪下雪了。
  两个姑娘在雪地里笑闹,韩临也站在雪地里仰头看天,余光瞥见上官阙在檐下看他,转过脸对上官阙说:“你去加件衣裳吧,外头冷。”
  这天是小年,吟过一篇赋,先生便给众弟子放了假。有些弟子收拾行囊回家过年,留下来的弟子们闲来无事,随着送药的程小虎过来,围着韩临问长问短,也有人去向上官阙说些吉祥话,上官阙抓了几把糖给他们分着吃,说有些劳累,倦与人言。
  今年冷,这处少有人来,地上难得积起雪,众弟子就地打起雪仗。唐青青看得手热,也加进混战,只是在场都是学武之人,半大年纪没有分寸,她又听不到,不久便落了下风,给砸得晕头转向,竟来拉韩临为她报仇。
  韩临拍掉她脑袋和身上的雪,说他不玩这个。上官阙照意思比手势给她,她瞧了,跑去拿纸板,把请求重新写给韩临看。
  看出她认为上官阙诓人,韩临笑着在纸上写他确实不玩。唐青青知道他整日闲不住,又瞄了眼上官阙,在纸上问为什么?
  韩临不敢在她面前写烂字,一笔一划都慢,上官阙瞧唐青青等急了,比划给她说:“他小时候被人用石头砸过。”
  佟铃铃瞥见:“韩临不是谢掌门的宝贝疙瘩吗,哪个不长眼的敢拿石头砸他啊?”
  上官阙说:“拜进临溪以前的事了。也不是只是石头。”
  佟铃铃心想你就不能把话说全吗,强压着不耐烦追问:“什么叫不只是石头?”
  韩临边写边接过话:“我做乞丐的时候在雪天昏倒过,有家好心人留我住了两天,我不好意思白吃,去帮人家干活。那家田多,家里五个姑娘一个儿子,没有壮丁,见我有力气,提出来收我做干儿子。大雪天,地里没活,干完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他们差我给他们家小儿子做伴陪玩。雪天就是打雪仗,那家小儿子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没多少力气,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他的雪球砸不中人,又见我总能打中,恼了,拿石头团进雪里朝我头上砸,我当时就流了血。大人领回去,小儿子谎称我先拿石头砸的他,整日哭着闹,安生不下来。后来雪停了,那家人给我一吊钱,打发我走了。”
  唐青青知道了原委,蹦着啊啊骂,气得在纸上写的字都大了许多:“那家人怎么这么坏啊!”
  韩临安抚她:“别这么想。要不是他们救我,我恐怕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何况他们还给了我一吊钱呢。”
  唐青青又飞快写下:“那也不能不讲理呀!”
  韩临笑了笑,写道:“人家帮了大忙,我便要体谅人家的难处。这世道哪有好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唐青青把纸撕烂,不跟他说了。
  她气得出门,很快又折回来,另起一页新纸,大笔挥墨,手脚并用叫着塞给上官阙,上头写着:“你管管他,没见过这么糟蹋自己的!”
  上官阙吩咐佟铃铃带她去休息,那张纸搁在一边,再没拿起来过。韩临收拾屋子的时候随手捡起来看,笑了一声,揉成一团丢了。
  夜里雪还没停,很难得的,韩临主动来敲上官阙的房门。
  进到室内,韩临见开着窗,飘了半桌的雪,桌上搁着酒盅,再细闻,屋中有淡淡的酒香。
  风诱得烛火晃舞,明明暗暗里,上官阙落座,黑发上沾了些雪沫,托着头看韩临,也不说话。
  韩临看出他有几分醉了:“怎么想起来喝酒?”
  “有些冷。”
  “冷该吃药。”
  “酒本便是一副药引。”
  韩临问:“师叔什么时候回来?”
  上官阙去倒酒:“快了,也就这几天。”
  透窗扫进点雪,韩临说:“我准备向师叔坦白我们两个的事。”
  上官阙一顿:“你要说哪些。”
  韩临盘算着:“被你骗上床,被你喂动过手脚的药,被你逼着去杀朋友、为了离开你自杀……一切实情吧。”
  上官阙搁下酒瓶,撩起眼皮望过来:“你认为他会信你?”
  秦穆锋是老小孩脾气,对上官阙一向信任。
  韩临垂着头,看桌上的雪化成水:“我不知道,我想试试。”
  当年在杂耍摊匆匆一瞥,他便给了韩临改变一生的机会,如今听说这事,又当如何?
  上官阙饮了那杯酒,判断道:“你在威胁我,你不会告诉师叔。这些事,要讲你早讲了。”
  “从前我想体面一点。你自毁名誉救我,我不想因为我那点情情爱爱的小事再让你授人话柄,背负骂名。而且我因为感情为你做出的那些偏听偏信的傻事,我也不好意思讲给别人听。”韩临脱去护袖,拧按发寒抽筋的右手:“如今你从暗雨楼退了下来,不在江湖,到底好些。我也早就是个玩笑,无所谓脸面了。”韩临又道:“当年敖准……作恶多端,你都能为他求情。秦穆锋一来是我们师叔,你不能动他,二来武功高强,你动不了他。”
  上官阙转头去看窗外的雪,缓声说:“雪地路滑,恐怕师叔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雪会停,冰会化,过完年就开春了。”韩临垂眼说:“十天,半个月,半年,一年,师叔总会回临溪。”
  “既然你打算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我?”上官阙那只单眼珠盯着韩临,瞳中映出烛火的摇动:“你还是在威胁我。”
  “我是想说,你要放过我,我就不跟师叔说了,你还是师门最出息的上官楼主,我还是你师弟。”说完,韩临笑了起来,摇着头说:“我都觉得自己可笑。”
  衣角扫熄烛火,木椅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回响,响声未落,韩临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背后是钝寒的墙,酒气压在脸上:“韩临,你威胁我之前,不想想你自己的处境?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韩临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废了武功,杀不了你。亲人在你手里,我也不能杀你。”
  讲到此处韩临抬起眼,借窗外雪色,勉强看清上官阙的相貌轮廓。不过一眼,他的心便敲得像催人送命的战鼓。
  “我又管不住自己。”韩临主动拥抱上官阙,低头去嗅他身上好闻的苦香:“师兄,趁师叔还没回来,我随便你处置。”
  很奇怪,上官阙身上格外温暖,两个人挨在一起,那热意染给韩临,瘟疫似的。
  薄醉的人停顿许久,抽身走开,留给韩临一道修长消瘦的背影:“以你如今的身体?你要有命任我处置。你出去。”
  屋中太暗,韩临循记忆翻出火折子,点着红烛,探身去剪烧残的棉线:“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师兄加我一个呗。”
  烛光明亮不少,韩临满倾一杯,倚墙饮尽,当真是刺辣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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