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严阵以待之际,忽见上官阙挑唇笑了起来,雨水蒙面,红衣色浓,此前面目昏翳一扫而尽,风姿明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野兽食肉还要吐骨。”上官阙回头凝视隆起的坟茔,眼色一暗,挥剑平指:“难道这里埋了他的骨?”
话罢,上官阙弃剑,十指去挖坟茔新土。
众人大惊之余,只觉他一身红衣的背影隐现癫狂之态,无人敢近身去阻止。屠盛盛见韩临坟塚被这样糟蹋,更是捂住红袖的眼睛,不忍地背过脸。
土中有碎石,瓦砾,锋利如刀,雨势渐缓,上官阙挖到十指溢血,总算触到棺椁。
上官阙擦去棺木的泥,倚到棺椁旁,闭目贴脸到棺盖上,感受着棺木的冰凉寒意。一如寻常清晨唤醒韩临那样,上官阙贴在棺椁旁喃喃低语: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半晌,上官阙瞥开眼,拾来长剑,削入棺椁。
棺盖撬开,棺中只有一身韩临生前所穿的旧衣裳,摆作人形,权作尸身。
上官阙迈入棺材,抓起那身旧衣裳,紧紧拥入怀里,转过脸来,笑着说:“没有尸骨,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天光幽暗,只见上官阙长发凌乱,面色如霜,红衣早为泥污,淋得仿若湖底溺死的艳鬼。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上官阙拥紧这套旧衣。
他十指涌出的鲜红将衣物挠出血痕,好似不详的镣铐,欲锁紧留在衣物上的残魂。
满身的癫狂,十分地凄凉。
泪水夺眶,舒红袖转身就走,傅池紧跟上去,屠盛盛面有戚戚,向易梧桐请辞。
到这个地步,这场丧葬几乎成了一场闹剧,是非之地易梧桐不想多留,踟蹰片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收拾局面。
等遣散众人,易梧桐再回头,却不见了上官阙的身影。她忙撑伞走近几步,就见被掘开的坟墓里,为韩临所设的棺木中,躺进一个赤红的人。
雨透骨彻寒地下,上官阙阖目在棺椁中侧躺,身体蜷缩,将那身空空荡荡的衣裳护入怀中。好像身上的不是红衣,而是淋淋的血。
他脸上雨水纵横,易梧桐辨不出他是否落过泪。
很久之后,久到易梧桐疑心上官阙要在这不详地睡着,被棺材中的积水淹没,才见上官阙坐起身。他手中提著那粘有斑斑血迹的旧衣,归剑入鞘,迈出坟墓,一路淋雨回城。
上官阙没有回家,而是到公主府,向十一公主要一副画。
刘宜晴说韩临那副画像当初送你,你不稀得要,我就另赠他人了。
上官阙说我可以买回来。
孩子的读诗声从门缝逸出,刘宜晴望着眼前这个狼狈到她不敢认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人不久前才死里逃生,恐怕不会与你做这个买卖。”
回到家中,走过庭院参天的泡桐,上官阙将韩临的旧衣叠放整齐,并未换去一身脏衣,只是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追灯令,背覆燕山,是当初他执意要救韩临,违逆江水烟的那枚追灯令,后来他做了楼主,专门要了过来留念,今年三月他将这枚追灯令交给舒红袖,命令韩临回头。韩临没有回头,只将此令搁在信封还给他。
除此之外,信封中还有一颗糖。
上官阙嗜甜,他不喜欢在人面前把喜怒哀乐搁在脸上,自小心情不虞,就借蜂蜜和糖果排解苦闷。成年后能敞心的人少,他愈发不外露情绪,嗜甜更狠。近两个月,他更是只能靠糖稳定情绪。
他的好师弟好像算到了自己死后他要不高兴,竟然留给了他一颗糖。
上官阙剥开糖纸,吃下那颗糖。
糖搁久了,外缘黏软,半天才在口中化完,只剩下里头的硬心。上官阙尝不出味道,不放弃地嚼碎硬糖,糖片锋利如碎刀片,割得口腔血气弥漫,上官阙嗅着铁腥气,强咽下满口的血和碎刀子,也没尝出一丝的甜味。
糖片似乎割破了喉管,一路划破胸腔,以至于上官阙胸口一阵阵疼。这天以后,上官阙少了一个珍贵的发泄途径。
洗掉满身泥垢,拉开衣柜换衣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叫上官阙呆滞片晌。此前柜中的浅色全被换掉,只剩色彩浓丽的衣物。他垂眼吸了两口气,随手抓出一件换上,转身去为十指裹药,晚间吃饭时,已是寻常的模样。席上来往侍从均是艳色彩装,饭菜更是此前的荤腥鱼肉,除上官阙手边一道甜点,满桌不见半点素菜。
上官阙久久不落筷,最终只舀一勺蜜酥酪,送入口中。刚尝出甜味,便觉喉头一腥,上官阙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久病淤积,上官阙生了一场重病,重到京师中药铺束手无策,只得修书专程从金陵请曾当过他启蒙老师的世叔为他医治。
蜜酥酪是从宫里找来的厨子,不会出错,便有人怀疑是那糖有问题,找来粘有糖浆的纸做物证,可再老道的验毒师也未从上头寻出一丝毒迹。
直喝了足月的药,上官阙面上才有活人的颜色,徐老先生急着赶回去见刚出生的孙子,便要告辞。
上官阙靠在床头听了,想了想,抬头说:“这病尚未好彻底,要不我随世叔一道回金陵吧。我很久没回去了。”
实际上上官阙只是偶染风寒,重病的原因是心病太重,并没到非要他医治的地步。徐永修犹豫片刻,问子越抽得开身吗?
这个已故老朋友的长子笑了笑:“大不了就辞任。”
笑着笑着他便埋下了头,向来傲昂的脖颈垂弯,脆弱得好像他小时候,因为没记全药方被徐永修斥责,埋到上官夫人怀中哭泣。
他说:“我想回家。”
……
次年初夏,挽明月去赴锦城宋家的家宴,酒足饭饱,打麻将消闲之际,眠晓晓摸张牌,嘴里揶揄他:“要不是宋悬这一手好菜,你是这辈子都不来瞧瞧老朋友啦?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坐在吴媚好身边的女子柔声道:“易楼主比正在金陵养病的上官楼主还要难对付,门主这阵子刚从江西回来。”
自从去年上官阙抛下暗雨楼回金陵,偌大一个暗雨楼,如今都由易梧桐掌握。
宋恋探出头来:“上官阙什么病啊?”
眠晓晓手里整着牌毫不犹豫:“疯病。”
她接着又说:“早年我们明月门主与易梧桐可是老相识了。不过这女人确实难对付,油盐不进的。邵兰亭在她那里栽跟头也是不亏。”眠晓晓说完看向姜舒,轻易瞧出她脸上有些故人的影子。眉毛微挑,再望向挽明月的眼神愈发隐着揶揄了:“是我多嘴,我看你啊,被疯狗咬得半死不活,也还是一点都不怕。”
挽明月笑吟吟地看牌:“少胡思乱想。”
明明是自个儿拉起这桌四人麻将的,如今宋恋身在牌局,听他们说话,总觉得云里雾里。不过隐约根据那半死不活,猜出了是在说韩临。
不聊闲话的麻将有什么意思,见谈起韩临挽明月脸上并无不自在,她就也将许久以来的一个疑惑问出了口:“从前我听有人叫你燕子,是环肥燕瘦那个燕,还是身轻如燕的燕?”
吴媚好哼了一声,窃笑着打出张牌:“劳燕分飞的燕。”
挽明月一推牌:“胡了。”
吴媚好:“啧。”
因为这局麻将,这晚在宋府借宿,媚好那张脸仍是臭的。挽明月笑着跟姜舒讲:“你瞧,牌技不怎么样,脾气倒大得很。”
姜舒据实相告:“中午耳目过来找您,您听了一句,就让他跟副门主说。自那以后副门主就很不痛快。”
挽明月笑说:“她早该接手这些事了。”
入夜后,吴媚好来敲门,进门后相对无言,她拔下发钗挑灯芯,脸上的光影随烛焰波动:“你今天心情尤其好。”
挽明月靠住窗框:“宋悬那手菜烧得好。”
“不是为韩临还活着高兴?”
挽明月摇开折扇:“在你眼里我倒是个情种。”
“你最好不是。”
“情种发痴,皮糙肉厚不知道疼。我胸口这层皮薄,被利用一次,心就冷了。”
媚好望他一眼,将就信了,搁下发钗:“说是他被一个茶馆的老板娘给救了,现在人在茶城,对镇里人称失忆了。”
挽明月撇嘴:“好没新意的说辞。”
"他本来在茶馆帮工,后来不干了,出去做苦工,跟一个寡妇勾搭上,现在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挽明月冷笑一声:“真是沦落到哪里都忘不了睡女人娶老婆。”
“谁说不是。”媚好笑了一声,立马停了。
十几岁时她到太原比武,技不如人,没有拿到好成绩,跟无蝉门的一众人呆在人墙后等副门主。所有的比武都结束了,最出风头的那个少年人却据着擂台,她跑了神,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到前方爆发出一阵笑声。哄笑声里,二十出头的青年被推了上去。
残灯暗雨楼的那个少年人浑身掩不住的兴奋,不停在在裤边蹭手心的汗,青年笑着摇头,无可奈何地拔出刀,迫不得已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