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眼前又变成一片浑融的白雾。
记事珠只记下五界中的事,至于南煦究竟受到了怎样的神罚,是否真的魂飞魄散,又到底如何变成了千年之后、衡阳长老门下一个记忆全无的少年,并没有丝毫的记载。
但楼厌却在铺天盖地的困惑当中想明白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一颗专记千年来“魔骨”来历的记事珠。
或许不该说无关紧要。
因为他忽然想到,下一根魔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眼前的白雾被猛然撕开,楼厌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景象之前,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烈火烧山、血流成河,留在他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抹不去的味道。
楼厌浑身一凛,惊恐地看向眼前的山林。
白雪皑皑,本就干枯的树枝被一把妖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雪地中还残留着虎族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一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地里,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后脑勺上未长齐毛发的皮肤结了一层寒冰。
那是……
楼厌瞳孔一缩,只用一眼就认出那是幼时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他一时呼吸错乱,顾不得分辨眼前这一切是不是幻像,快步跑过去想要将狼崽子抱起来。
“通”一声。
他整个人竟摔在了雪堆里。
记事珠里的画面说到底不过是存在过的幻境,但楼厌还是觉得身下的雪沫子将他一寸一寸包笼起来,围困住他的四肢,使他半点动弹不得。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僵着脖子抬起头,隔着重重雪色看过去。
入目是一双染了雪泥的鞋子,以及一截纤尘不染的袍尾。
年幼时快要被淡忘的记忆就这样翻涌上来,不需要再往上看,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楼厌是想要趴在雪地里装死的。
可冰凉的积雪与面颊相撞,他整个人都清醒起来,再次明确他此刻身在记事珠里。
等到幻境结束,他真的能在掩魔珠的遮掩之下回到十八界吗?
就算回去了,会不会落得和南煦一样的命运?
那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再见到衡弃春吗?
恍惚之中,楼厌忽然觉得自己脑袋里生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此刻记事珠里的衡弃春,会不会是他见师尊的最后一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等到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眼前的衡弃春已经将气息微弱的小狼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的衡弃春还是黑发。
不争气的小狼就此陷入温柔乡,在衡弃春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还用温热的舌头舔了神尊的手。
楼厌:……
他眼前的景象因此快速变化起来。
是衡弃春将他带回十八界,趁他虚弱至极偷袭了自己敏感的尾巴。
是衡弃春整日整日地将狼关在神霄宫里,自己却在外面与南隅山谈一些乱七八糟狼听不懂的事。
是他急切地想要修炼成人。
后来他果然化成人形,在天池台生吞了一条并不无辜的鲛鱼。
鲛族群起而攻之,逼迫衡弃春肃清门户。
他跪在天音殿外,看着他挚爱的神明举剑刺向他的眉心,使他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再之后,耳边传来“噗通”一声。
是他被扔见天台池时激的一声水响。
楼厌双目赤红,身体被雪色覆盖,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山林之中一头奄奄一息的小狼崽……
等等!
楼厌猛然抬头。
为什么是上一世的画面?
明明他都已经重生了一次,躲开了被投入天台池的命运,且那只被他生吞的鲛鱼都已经好端端地回到它母皇身边了……
为何这颗记事珠里却只记载了他上一世的遭遇!?
楼厌越发不解,撑住地面爬起来,催动灵力使记事珠快速运转,试图找到这之后、属于这一世的画面。
光球飞速旋转起来,无数光影与往事快速交织,眼前只剩一些陌生的人影。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楼厌全部无暇顾及。
很快,记事珠停止运转,他看见了这颗记事珠所录下的最后一幕。
无尽木遮天蔽日,天色阴沉,隐隐可以嗅见一丝古怪的魔息。
——是他将要从天台池中爬出来的那一天。
整个修真界都被阴云笼罩住,天边浓云滚滚,分明是白日,却觑不到一丝一毫的光线。
阴风怒卷,砂石在空中频频撞击发出声响,就连无尽木的枝叶也被急遽的风吹拂起来,令人惊觉风雨飘摇。
阴云之中忽然蓄起一道雷电。
蓝紫色的雷光劈开整个天空,似乎下一刻就要贯穿整个人世。
“衡弃春!想清楚你的身份!”
楼厌浑身一僵,循着声音回头,看见自己的身后竟然站了凄压压的数千人,全部都是十八界的同门师兄弟。
他们或执剑、或抱琴,各自在应有的位置蓄势待发,结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衡弃春就站在人群的中央,与另一边南隅山对峙一般站着。
方才的声音就来自南隅山。
三年中的画面被楼厌匆匆掠过,他此时才诧异地发现,衡弃春的脸色泛白,灵脉有损,丹田衰微。
不是他踏平仙界之时,而是从这一日起,他就已经在滥用自己的灵力了。
他听见衡弃春唤“师兄”,“三年之前,他已被我封了经脉、闭了丹田,此刻肉体凡胎,在天台池中与凡人无异。今日这道雷劈下来,必会致使他灰飞烟灭。”
“我已经因为‘神’的身份亲手将他囚入天台池,今日只想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有什么错?!”
在楼厌的印象里,衡弃春一直都是一个少言寡语、冷冰冰的人,他很少听到师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而比这更让楼厌觉得震惊的,竟是衡弃春口中的那句“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
什么意思?
难道衡弃春在与他同归于尽之前,还大发慈悲地救过他这只妖狼的性命?
何其可笑。
两辈子了,难道要告诉他道貌岸然的不是衡弃春,弃他于不顾的也不是衡弃春?
还是说,他辗转两世,其实恨错了人?
这不可能!
必然是虚生子又编造了什么幻术来迷惑他,或者是记事珠的运转出现了问题。
衡弃春怎么可能救他?
他怎么可能……
楼厌越想越觉得此事可笑,干脆仰头长笑出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却忽然晕出了一滴滚烫的泪。
他抬手擦泪,指尖像是被那滴带着温度的水珠烫到,骤然瑟缩了一下,像在自己的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他僵立在原地,成为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因为记事珠并不会被造假。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只是嘴硬,不肯承认,不愿推翻自己两世加起来两百多年形成的认知。
只是走了太远,险些忘了自己最初是一头妖狼。
是妖就一定会经历雷劫。
而上一世的他,直到入魔身死,都没有看到那道足以将自己劈得魂飞魄散的天雷。
“轰隆——”
天边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轰鸣。
那道积蓄已久的天雷就在此时劈开云层,带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劈落下来。
本该落入天台池水的雷电被数千名弟子结成的法阵生生扭转了方向,转而朝着人群袭来。
阵法破,长剑折断,琴弦俱断,持法器的虎口被这声雷响震出了血迹,众弟子勉励支撑,最后还是踉跄散开。
但雷电未消,已经逼至人的眼前。
楼厌徒劳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向前一步,挡下那道本属于他的劫雷。
第89章 久别又重逢
十八界。
风雪稍平。
无尽木的枝叶从碎雪之间探出来, 枝枝叶叶纠缠不息,成为隆冬时节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翠色。
神霄宫。
衡弃春立在屏风后面, 径直宽了自己的外衫。
繁复的衣衫染尽血污,一件一件堆到地上,影影绰绰之间,露出男人光洁的脊背。
一道雷痕自左肩蜿蜒而下,雷电状的痕迹铺满整个后背,最终汇聚于脊骨之上。
那里有一块可怖的疤痕。
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衡弃春手指一顿, 很快又默不作声地取了屏风上的衣衫穿上。
层层纱衣交叠, 将那些从未世人的可怖伤痕重新遮蔽起来。
外面的动静又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