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252节
他一脸八卦:“桑霖是谁?”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这人的?”
他面色古怪,舔了下唇瓣:“以前听丰,丰叔提过四五次……”
我垂下头,拨弄着身前沙子,没说话。
对于讨厌的人,类似于泼妇柳花,秃头阿三之流,我会不时挂在嘴边嘀咕上几句。但真的痛恨到骨子里面的,我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比如清婵,比如君琦,比如桑霖。
桑霖长我四岁,却要叫我一声师姐,比起那对砍我手指,偷了师父五十两银子下山的姐妹,桑霖将我欺负的更甚,虽然一开始是我的不对。
师父带她上山时她的身世很可怜,自小流浪,几经人贩子转卖。后来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失手打死了夫人,她被买去当替死鬼,在牢中被人打得皮开肉绽,屈打成招按了罪状,所幸为师父所救。
这番曲折经历令人唏嘘,是以,整个望云崖上下待她尤为关照,一向对我横眉竖眼的杨修夷都让丰叔送了些珍贵的药膏纱布过来。
一开始桑霖胆小话少,师父就让我这个当师姐的多多开导她,于是我时常拉着她扯东扯西,给她讲好玩的故事,帮她洗衣服,端尿盆,送饭擦桌,里里外外忙的不亦乐乎。渐渐的,她的话多了,最后慢慢的可以下床走动,甚至修文习武。
有我这个傻子当比照物,不论是谁都会被我衬托的聪颖机灵,桑霖也如是。
那时我的心智虽然刚刚开窍,但寻常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念我一应具有,嫉妒之心也不可少。而师父他老人家向来不吝啬对人的夸赞表扬,他对桑霖的赞许更是成日挂在嘴边。一开始我羡慕佩服,到后来师父拿我比较的次数越来越多,加上桑霖望着我的眼神愈渐得意讥讽,我的心头不由又酸又辣。
嫉妒作俑,我再不想跟她玩了,埋头学自己的,吃自己的,再不帮她洗衣端饭,也不同她说话了。
她很快便发现我的不对劲,好几次来找我,我气恼的让她别烦我,她却不依不饶。
一日晚课结束,她又来烦我,我没理会,她忽的拉住我,直接就道:“师姐本就是个傻子,不如我也是正常,你究竟要与我计较到什么时候?师父他老人家都没嫌弃你是个傻子,还将你悉心栽培,你应该庆幸师父找了个正常人来继承他的学识与德才!”
这次真的将我气得快要炸掉,我脑袋一热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恐吓她,若是再烦我,就让师父把她赶下山去。
我自然没这个面子,她应也知道,可是她一方面喊我傻子,一方面却又觉得我这个傻子会陷害她,于是她便先下手为强,来陷害我。
我因巫书未背全被师尊罚站,忍不住顶嘴一句,被师尊大骂,第二日师尊心爱的盆栽就会在我路过不久后死掉。
我笑师父天天穿白衣,模样可奇怪了,第二日师父的衣裳就会多出许多火烧的小洞。
那段时间,扫帚无故被人折断,厨房被人弄得乱七八糟,师公珍藏的数本典籍被人毁了,还有师尊辛苦栽种的粮食也被糟践了。
莫名其妙的,这些罪状都归到了我的头上,我百口莫辩。
从小惩变为大罚后,师尊说我性子乖张,不宜再留山上,让师父给我在山下找了个人家送走。师父千恳万求,师尊答应一个月后看我表现,再考虑是否接我回去。
送下山那日,我死抱着紫薇阁的长廊玉柱不肯松手,委屈了半日哭不出一滴眼泪,桑霖过来替我求情,却无济于事,我还是被送走了。
下山后,我一度因桑霖为我求情而感激愧疚,甚至想过一个月后回去要好好待她。却未曾想,她真正的坏水才刚刚开始。
我被师父送去了杜凉县的小前村不久后,她教唆了村里的几个小男孩来欺负我,我不服输,跟他们打了好久。结果当夜,其中一个小男孩死在了村头,尸身下摆着一个凌乱的石阵。
当时我年岁不大,身上的杀人文咒无人知晓,是以,连师父都对我心寒了。
在桑霖“大义灭亲“的指控下,我被押入了大牢。惊恐无助时,杨修夷从盛都赶了回来,唯一不信我杀人的人只有他,也是他第一个将矛头指向了桑霖。
比起爱逞凶斗狠的我,师父更不能接受聪慧乖巧的桑霖是凶手,他说要自己调查清楚。
最终在那群成日欺负我的小男孩那儿查出了真相。
第282章 我去看看
桑霖大哭求师父原谅,说她被人卖怕了,好不容易有个栖身之所,怕我真的会将她赶走才出计害我。
她并不想杀那个男孩,皆因付钱给那男孩时,反被男孩要挟,两相争执之下她误杀了他,才将计就计诬赖给了我,是无心之过。
她招了一切,声泪俱下,但师父说杀人就是杀人,不能姑息,更不能让我受这不白之冤,既然她是误杀,便争取保她一命。
她哭着答谢,却在同师父赶来的路上,趁师父睡着,将匕首送进了师父的心室。
桑霖是我从开窍心智以来第一个真正痛恨的人,如若不是杨修夷拦着,她会死在我的乱刀下,而非断头台。
那几天我一直守在师父床边,他伤得很重,不服平日的精气神采,只是个面容苍白,昏迷不醒,我随时可能失去他的垂危老人。
我恨桑霖,恨到了骨子里,她被斩首后,我在她坟前戳下四十七根幽冥钉,我要让她生生世世为禽为畜。
这段记忆我不愿再提,摇头:“不相干的一个人。”
“那她真的是殇女么?”
我眉头一皱:“你哪听来的?”
“我就说嘛。”吕双贤撇嘴,“罢了罢了,那我也没什么兴趣了。”
“殇女?”玉弓偏了下头,“唐采衣以前就是殇女。”
我一愣,吕双贤一愣,随即我们一同八卦的凑过去:“怎么可能!”
所谓殇女,是汉东九州特有的一种职业。
女为阴,琴为引,招亡魂回顾七日,以保家宅,福佑后人。尤其是许多富贵人家,家中有丧会专门聘请这些年轻少女在新坟前弹琴七日。
弹琴的少女便唤曰殇女。
殇女并非谁都能当,一不能太丑太矮,二不能八字太硬,三不能家中有父有兄有弟。
殇女也并非谁的活都接,一是在盖棺时必须亲自看一眼死者面相,对了眼缘能接,对不上眼缘多少银两也不管。二是家中只有一个女人的不接,必须有妾,家中儿子超过五个的不接,除非女儿数目更多。
比起来,殇女赚的比巫师可要多得多,师父当初亦想让我当殇女来着,可我死活都学不会曲艺,而且望云山阳盛阴衰,他只得作罢。同理,桑霖自然也不可能成为殇女。
“怎么不可能。”玉弓撇嘴,“厉大哥喜欢她,我自然要将她调查清楚,她跟吴洛的事,当年在德胜城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的。”
我不解:“像吴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听说好些人入洞房之前连自己夫君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吕双贤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玉弓回头看我们,我们摆着一副听故事的模样,她坐起来,端正道:“这是好久以前了,都九年了。”
“那时唐采衣十六岁,还是个头戴黑色帷帽,一身素黑玄衣的殇女。吴洛那个时候出了意外,是具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按照习俗,殇女要在盖棺前见一眼死者,当时唐采衣就在众人注目下绕着大堂里的灵柩走了两圈,最后摇头,说我不接。”
吕双贤插嘴:“因为吴洛没死?”
“对,吴夫人当时哭得很惨,唐采衣就说,他未死,我怎接活人的活?她叫人准备了一浴桶的什么月露……”
我叫道:“月萝湘露?”
“好像是……她准备了这个露以后,把吴洛泡在里面,又用什么棍砸在他后脑上,砸了之后她要吴夫人给她派三个壮汉,她带着他们去深山里找药了。”
这个我懂,那是紫灵棍,吴洛中的是封魂定神咒。
解咒之法得悉心用六种珍稀药材熬成汤药,每日泡他个三五时辰,将他四肢经络疏通,方能以聚魂术敛周身灵气于眉心一点。
若我遇上了这种生意,我一般写几个药单子,收了钱后便拂袖走人,唐采衣留下来也就罢了,居然还亲自跑去给吴洛采药。但话说回来,吴洛那样的美貌,一般姑娘很难抵挡吧。
玉弓续道:“他们在山里找了一个多月,出来时唐采衣累倒了,就被接去吴府调养了。吴洛醒后去厢房谢她,一来二回,相谈甚欢,他们就对上了眼,两情相悦了。”
听到这我和吕双贤再度来劲了。
虽然吴家为商贾之家,世人所说的三教九流中商为末业,但实则有钱才是老大,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财大气粗的吴家根本不可能看上唐采衣这个成日与死人打交道的殇女,就跟杨家看不上我这个巫女是一样一样的道理。
左右我都没想过要真的嫁给杨修夷,所以没什么好感同身受,但是听到别人的故事,还是觉得八卦和新奇。
“吴洛跑去找吴夫人,说要娶唐采衣为妻,吴夫人说考虑考虑,隔日便找了个借口将吴洛支出沧州,然后带着一群姑子去找唐采衣的麻烦。唐采衣就这样被赶出了吴府,消失了整整半年,吴洛天天在找她,瘦了一大圈,但没想到唐采衣半年后风风光光的回来了。”
我想起了吴挽挽说的茶女,道:“她改殇女为茶女了?”
“对。”玉弓点头,“她用了半年时间学了一手好茶艺,在德胜城最有名的几家棋社里走场泡茶,因为以前是殇女,很多人都认识她,她一下子便声名大噪了。”
我赞叹,一壶好茶,一盘妙棋,一曲绕梁琴音。
三件从古至今最雅的东西她都占全了,不出名也难啊。
吕双贤纳罕道:“但比起殇女,茶女收入甚低,且十分辛苦。而更重要的是,当了茶女,常年混迹于市井棋坊之中,沾了俗气,就不能再回去当殇女了。”
我钦佩:“这番牺牲她倒也舍得,后来呢。”
玉弓顿了顿,忽的话锋一转,看向吕双贤:“你是个男人?”
吕双贤:“……”
“是不是?”
“……你想我怎么给你证明?”
我擦汗:“他是啊。”
玉弓一脸认真:“那我问你,你妻子和你娘亲掉海里了你救谁?”
吕双贤愣愣的:“啊?”
我轻咳一声:“玉弓,你问这个……”
“救谁呀?”
“我还没媳妇啊。”
玉弓执着问道:“那要有了你救谁?”
“我,我是个孤儿。”吕双贤满脸莫名其妙,“我自小就在杨家长大。”
玉弓回头严肃的看着我:“田掌柜,你得问问杨公子这个问题。”
我想都不想:“我才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托腮:“以前我在宣城时,说书先生说天下男人大多都要被问到这个,但是这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若男人说救媳妇,那便是不孝。说救娘亲,那便是寡情薄义。说跳下去一起死,那是怯懦之夫。说谁近救谁,这男人油腔滑调不说,更是毫无血性和主见……”我撇嘴,“这种问题会将人生生逼到为难之境,既然会让人为难,那便不给人选择,我为什么要问?”
吕双贤鼓掌:“少夫人说得真好!”
我白他一眼。
他忙改口:“田姑娘,田姑娘……”
“好像也有道理……”玉弓换了个姿势趴着,忽的疑道:“吴挽挽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我一愣,问:“多久了?”
吕双贤掰着指头算了算:“快小半个时辰了吧……”
我忙爬起:“我去找她!”
吕双贤飞快跟来,我回头:“你留在这保护玉弓!”
“可,可是……”
“我找到她就回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