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205节
他想要爬起来去找她,血气翻涌,重伤的身子咳出了血。一屋子的人慌了神,拼命拦着他,他连挥拳的气力都不剩,甚至连丰叔都能轻易制服他。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他嚎啕大哭,像荒山上被同伴遗弃的孤狼,充满了绝望。
月色上了树梢,又朝天空另一处沉去,朝阳在天际铺开金霞,斜斜的从窗棂透来,洒下一地生气。他呆滞的回头望着跪倒俯首的仆人们:“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这场梦,他要做多久?
他在她死掉的地方枯坐了半个月,他派人四处找她,他去了宣城,辞城,匡城,柔城……哪里都没有她,音讯全无。
他心慌无助,悲凉痛恨,茫然的回望着踏过的河山江川,以后怎么办。
师父从宣城把他押回盛都,他跪在宗堂三日三夜,又是一场大病,烧的稀里糊涂。
梦里全是她的剪影,笑着的,哭着的,犯傻的,认真的,贼兮兮的。
“姓杨的,我快要下山了,师门一场,这些是我亲手做的结扣,这几个是给丰叔的。”
“你的意思是,将我说的越恶,这大会就越有看头,他们的名望也会越大?”
“可你们的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我在你们的生命里会什么都不是,我不要你们一回忆起我,就是个又瘦又老,因浊气而面目可憎的老妇人。”
“我要更努力才行,不然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肯定喜欢我这样的想法,来,亲我啊。”
“杨修夷,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
永永远远在一起。
他心神俱碎,颓然从梦里醒来,至此爱上醉生梦死,她的娇笑打骂,撒娇嗔怒在梦里仍是那么鲜活。
可是梦外,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她彻底的人间蒸发了。
她师父生辰,他抱着无限期待,煎熬般的苦守,就算她恨他,不肯见他,只要让他知道她还活着就好,可是没有,只言片语的纸鹤都没有寄来。
她的生辰,飘着纷扬大雪,像他那颗冷寂孤寒的心。他一直在画她的肖像,她有双流转灵动的眸子,哪怕被浊气侵染都不输清澈,可她不信,还觉得别人在揶揄戏谑。
他的生辰,万家烟花骤燃,庆贺新春,他提起筷子苦涩的吃着母亲的长寿面。
长寿,短命,这是她心里的重痛。
他二十岁的这一页如残烛枯花,惶惶翻过。
两年了。
杨修夷看着雪花,竟已两年了。
时如逝水,很快便到元宵,元宵过后大地开始回春。
梅花谢尽的那一日,许久未曾露面的丰叔进来请辞,磕头跪首,欲前往青舟苑伺候老爷。
杨修夷望着窗外的梅林,没有出声,待到丰叔想重提一遍时,他清冷的声音低不可闻的响起:“理由。”
丰叔抬起头,是年轻男子的俊美侧颜,他连目光都懒于望来。
丰叔心下悲恸,语声哽咽:“少爷,对不起……”
杨修夷唇角讥讽,饶是知道丰叔背后站着他的母亲,却仍忍不住出言阴毒:“既然对不起,为何不以死谢罪。”
“我不忍少爷心伤,我死了,少爷会愧疚和自责,我宁可少爷恨着我……”
杨修夷面无表情,冷冷道:“去吧。”
待丰叔走到门口,他低低道:“那你也该知道,没了她我会多心伤。”
丰叔走下台阶,脚步靡靡,一下子像老掉十岁,最后一格玉阶时他颓然跌倒,几个丫鬟匆忙上去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如歌望着他,再望向紧合的房门,能让一身傲骨的少爷痴狂成这样的女人,会是怎么样的倾城绝代啊。
一日端茶进屋,少爷书案上的画卷敞着,如歌小心的偷瞄了眼,不由一愣,还不如自己好看呢。
边想着边抬头望向软榻上曲腿懒卧,轻捏着双生竹蝶的男子。风卷纱幔,淡香萦绕,他专注的清俊眉眼着实是世上最美的景画。
日子一晃又是两月,春暖花开,湖水潺湲,杨柳依依处,桃朵盛开。
万物皆在复苏,独独少爷又开始颓废酗酒,不问尘世。
如歌替他担忧,以为少爷会永远这样了,直到几位老者前来拜访。他们在书房里谈了一日一夜,出来时的少爷像换了一人,有着久违的清朗。
第三日少爷离开了杨府,再也没回来了。
一日,两日,一年,两年。
如歌装作闲聊,不时打听着他的消息,终于从一个丫鬟嘴里听到了一些边缘:“你刚才说的该不会是二少爷吧,我听说他这两年也就跟闫贤先生有些联系了,闫贤先生给他挑了好几个暗人,邓和先生都主动追随过去了。”
如歌轻叹:“真希望少爷能回来啊。”
也许这句话真被听到了,中秋那日少爷真的回府了。
时隔这么久,少爷落拓了一身沉稳,再无当年颓废,同来的还有两位老者,其中一个据说是名声显赫的拂云宗主。
清歌苑一切如旧,纤尘不染,不管杨修夷在或不在,房间的打扫清理都是日日在规整。
秋日叶浓,飘了满池,几个清秀丫鬟撑舟而捞,老宗主歆叹感慨:“美却不艳,简却不素,清却不冷,尘间风情,当此清歌苑尔。”
杨修夷淡扫了一眼:“未曾留意过,一切都是他人的布景摆设。”
老宗主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唯一遗憾,缺个女子。”
杨修夷停下脚步,眉宇轻拧,黑眸望向了湖上白桥。
若说非要挑个清歌苑里的景致让他喜欢,便是这座石桥了。
宣城柳清湖上也有一座石桥,是她每次去湖边都要眺望的地方。他看出她喜欢,曾问她为何不去,她说人多,不高兴去。
杨修夷望着那座石桥,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她提裙在上面奔跑时的模样,那幅场景会多美?
老宗主回头看着他:“修夷,你已二十有三,该考虑成家立业了,九儿那丫头……”
“她还活着。”杨修夷轻声道,“我会找到她的。”
“已经四年了,就算她……”
“尊伯在此住下吧。”杨修夷打断他,温然道,“那些案卷我会派人去找的。”
老宗主轻叹,点点头,也罢也罢。
抬步回屋,就在这时,向来冷静沉稳的邓和激动的从书房奔出:“少爷!有消息了!甄坤来信,说,说在沧州玲珑镇里见到过姑娘!”
杨修夷心口猛然一跳,面上仍从容镇定:“哪个姑娘?”
“少爷,少爷画中的姑娘!”邓和喘气,刚铺开信纸便被杨修夷一把夺去。
邓和恨不得一口气说完:“那姑娘行事小心谨慎,甄坤一开始只觉得眼熟,追出去找她后却被她以阵法困住。我们路上耽搁了几日,按照来信速度和甄坤被困于切灵阵的几日,这应该是七天前的事了!”
老宗主忙问:“信上怎么说的?”
邓和道:“甄坤出阵之后去四处打听,她带着一个断腿女娃找了几个大夫,其中一个大夫说她好像是要去青林县将女娃托付给朋友。对了,那大夫还提到,这姑娘面色极差,手指冰冷,似寒症缠身。”
“青林县?”老宗主一喜,“难道他要去我的宗门?”
来信共十三封,杨修夷一张张匆匆阅去,抬眸看向老宗主,正要说话,宗主先大笑:“去吧去吧,我可以去找你母亲。”
杨修夷欣笑:“那尊伯自便,有劳了。”
老宗主和身旁的仙师看着他们跑远,摇头失笑,什么叫“有劳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回头望向满湖秋意,宗主笑道:“一夜春雨,万山花妍皆开遍,是为琦美。一色秋霜,千山万水尽降染,谓为盛景。”
仙师接道:“一云玉光,万顷星河尽摇银,当为绚丽。一缕清风,十里千帆共转舞,叹为壮阔。”
宗主哈哈大笑:“那轻飘飘的信页就是那缕清风啊。”
仙师一笑:“是信中女子。”
马踏星辰,万里奔赴,终于赶至青林县,越近拂云宗门杨修夷越发忐忑害怕。
入山石前,他猛一勒马,抬眸望着远处天际。
邓和轻轻出声:“少爷?”
杨修夷墨眉轻合,清俊玉朗的五官迎着白湖落日,低声道:“邓和,我是不是在做梦?”
“少爷,不是梦。”
年轻男子一笑,深吸一口气,猛扯缰绳:“驾!”
湖风轻扬,千顷水面微波粼粼,秋日沉下,星子铺开漫天星序,诡秘难解。
有些人注定要生离,有些人注定会相遇,沉浮湖海中,造化弄人,却也因人。
第235章 打不过它
远处天空罩着阴霾血色,飞沙走石自高空落下,许多纵马奔来的侠士被沧州官兵拦挡在青林县外。
金戈兵甲连营排开,不断有将士一路驰马高喝:“此事急危,禀以性命为第一义,各路豪侠请速归去!”
我趴在马背上,浑身冻得僵硬,轻抚了几下马脖:“小疯,放我下来。”
马儿是路上捡的无主马,它听话的蹲下,未等我挪动四肢,大地一个晃动,我直接滚在了雪地上。
小疯俯首蹭我的头,我抬手轻拍它脖子:“你快走吧。”
青林县被全线封锁,我避开陆道,绕了极长的郊野去了后山。
雪纷纷落下,湖面冻如明镜,天空赤云翻滚,映在澄净莹白的湖面上,一望而去极为烈焰雄壮。
我小心翼翼的走在湖面冰层上,雪雾弥漫,飞旋盘踞,打在脸上疼的像被刀子割了一样。
上了堤岸就是鹤山后岭,入山石远远高耸着,茶肆的茅檐覆了沉沉霜雪,人影幢幢,来回疾走。
我在路旁蹲了会儿,抖去树枝上的霜雪,费了许多功夫生了堆火,边伸手取暖,边温烫酒壶。
不时有石块从高空滚落,最大的一块巨石砸开了湖面,湖水从洞开的窟窿里浸出,好些人遭了秧。一些反应快的能及时挣扎回来,但更多的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彻骨寒潭吞没。
我愣愣的望着其他人从洞口旁边避开,同他们一样庆幸自己没有被石头砸中。愣完想快些离开,不经意的回头,目光落在了两个人影身上,顿时如遭雷击。
一个穿着碧绿色长衣,披着淡白斗篷的女子正牵着一个银白长袍的年轻男子从湖对岸走来,状似游戏人间般的绕开了那些窟窿。
女子并不美艳,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能感受到她的柔媚多情,就像穿着这么厚的衣裳,还是能看出她的曼妙身姿一般,祝翠娘。
她身旁那个略显稚嫩的男子我再眼熟不过,是那个比我小两岁,却非要喊我六妹的胡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