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172节
月色推开乌云,洒在洞前,淡薄一层,郭大娘终于缓缓走出,发白的瞳仁望着我:“就这些,你说完了?”
“我口才不好。”我看着她,“你愿意往生了吗,随时可以开始。”
她看向搁在我身前两丈多远的竹篮,眉目渐深。
我等着她说话,良久,她摇头,喃喃道:“不行,要是我一直不碰人心呢?如果我可以做到呢?”
“可是我不会放你走。”我道。
她一顿,怒目望来。
“我师尊说过,遇到鬼魄,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消失,要么消失在往生阵里,要么化为烟尘随风散尽,孰利孰弊一目了然,你不会选么?”
她今日一天都在洞里,我不相信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仍犹豫着,萧睿忽的起身,不耐烦的以扇柄指她:“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啊,我分析给你听吧,你就是觉得没人对你好嘛,那你干嘛不自己对自己好?你给来世的自己一个新生,也算是个新希望,有何不可?说不定因为你这辈子太惨,下辈子有个好命了呢?”
郭大娘朝他看去。
萧睿打开扇子摇着,没好气道:“若说你恨一个人,大仇不得报,那你变成这副模样我尚能理解一二。可你现在恨着整个天下,难不成你要毁掉天下?你且看看你自己,你仅是一个连阳光都晒不得的鬼魄,你只能被这个天下愚弄,每天过着昏天暗地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有何可贪恋?我要是你,我早跑了。”
萧睿朝我望来:“阳儿。”
我意会,俯下身去篮子里拿东西。
往生阵有许多种,最快最简单的是日升月落。
华光如屏,顷刻散开在两丈来宽的阵法边沿,我沿着这道边沿倒下土油浆,登时陷下一道圆壑。
我再将浸泡过月萝湘露的长绳编作陈黄旧岁结,起身看向郭大娘,她有所感的回头望着我,再抬眸望向光屏。
我抬手递给她。
她缓缓走来,手指刚触及,一个女音就在此时笑起:“你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娘,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往生阵,你确定他们不是贪图你那个宝贝?”
郭大娘一愣,登时缩回了手,朝声源看去。
清容倚着树干抄着手,笑望着我们:“别被他们糊弄,你哪会轻易被什么戾气反噬,你就算真的吃了人心也没什么大碍,你可是有那个宝贝在手的。”
“你闭嘴!”萧睿大怒,“给我滚!”
“郭大娘!”我忙道,“你别信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抵御戾气浊气和煞气的反噬,你……”
“嗖“的一声,清容射来一柄短刀,我叫道:“当心!”
却晚了一步,短刀刹那穿透她的手腕,带起一阵青烟,痛得她叫声刺耳。
我看向清容,怒道:“你……”
“阳儿小心!”胡天明蓦然大叫。
头皮一紧,郭大娘忽的抓住我的头发往另一边拖去,萧睿他们忙奔来,却被一柄短刀拦住,清容随即跃来,又有三柄短刀射出。
我吃力的拉开郭大娘的手腕,神思一凝,数块石头飞起将那些短刀撞下。
清容抬眸朝我望来,眉眼发狠,不待我再凝神思,脑袋砰的被郭大娘撞上洞壁。
我挣扎着去抓郭大娘,她苍白脸色微泛起黑纹,凶狠的将我再撞过去,被方笑豪和胡天明冲来拦下。
她踢开方笑豪,手肘将胡天明撞倒,一脚踩上他胸口。
我挣打她,叫道:“放开我,我……”
“砰!”
额上剧痛,又被狠撞了一下。
胡天明使劲掰开她的脚:“阳儿……”
我看向竹篮,噼里啪啦的子魁石朝我们撞来,郭大娘痛的大叫。
胡天明推开她,翻身爬起,吐出一口鲜血,被方笑豪跑来扶住。
我忙回头看向清容,神思强拉起丹光嶂,七块石头凌空飞起,挡下她的短刀。
方笑豪放下胡天明,疾跑过去和萧睿一起扑上拦住清容。
郭大娘又要抓我。
我忙抬起手臂,那些子魁石瞬息结阵,环置在她四周。
她怒声大叫。
我飞快道:“邪为虚,佞为空,魄为土,魂为烟,不若之于大道,当毁于下逊!”
子魁石芒光大散,一瞬朝她击去,她发出凄厉惨叫,我捂住耳朵后退。
青烟缭绕,仿若绿苔滋长的巨石被一掌击碎,冲起一阵青雾。
我别开头,不想看,直到胡天明愣愣道:“没,没了……”
“咚“的一声,一块玉石掉落。
胡天明爬去捡起,玉色通体赤红,缀以黄色木沧缚丝,玉体上隐然有难闻的气味,是鬼魄身上共有的腐气。
清容甩开萧睿,面色大变,又惊又喜:“它没有一起消失?!”
她冲过来要夺,我眉眼一狠,数十粒石头击去,她忙避开,萧睿和方笑豪一起扑上,终于将她压住,以绳索捆紧。
胡天明把玉递给方笑豪,方笑豪端详了阵,看向清容:“你方才说什么消失?”
“还给我!这块玉是我的!”
我走过去:“给我看看。”
玉上图纹形似流云,线条柔顺唯美,是极妙的微雕,但又不像,因为毫无雕凿之痕,仿若浑然天成。而背面,一个同样精致的雕刻,是“禹“字。
清容叫道:“快还我!”
“还你?”萧睿挑眉,“让这么好的一块玉陪你烂在大牢里么?”
“这玉佩是我的!”
方笑豪冷笑:“写着你的名字了?”
“快还我!不然你会后悔的!”
萧睿不屑:“场面话我听多了。”
清容气极,奋力挣扎:“这就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我只看到它现在在我们手里。”
我看向她:“这块玉你是哪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给我!”
胡天明擦掉鲜血,一扯她的衣服,怒道:“阳儿别怕,我会问出来的!”
第202章 回到汉东
回去的路上遇上不放心出来找我们的周薪和阿福,得知方度去找官兵了,萧睿让周薪先送我回去,他们抄近路去和官兵碰面。
湖底数年将身子耗空,出来之后未曾好好调养过,现在连移弄几块石头都能枯竭掉我本就不多的真气,身子着实疲累,甚至有些恍恍惚惚。
回客栈第一件事是吃东西,一碗接着一碗,伙计不断上菜,周薪他们诧异的看着我,待我终于觉得饱了,我放下了筷子,浑身说不出的莫名失落。
“阳儿……”周薪愣愣道。
“我回房了。”我低声道。
房里已备好了热水,桌上放着一套新衣,桃粉色的对襟襦裙,布料很厚,绣着浅白色流月花纹。
我走到桌边看着它,顿了顿,转眸望向镜子里的脸,月光恰好洒在妆台前,朦胧起珲芒华色。
眉毛长出了一点点,极淡极淡,脸色白得不自然,是常年未见阳光的苍色,头发参差不齐,薄薄的一层,长出新的不知道要过多久。
“初九。”
我看着她,轻轻唤着,一番撕心裂肺。
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天下起蒙蒙细雨,栈外一棵大榕树被雨水打的淅淅沥沥。
萧睿他们在收拾东西,因在官府露了身份,怕被他爹追来,他们将行装尽量简便,也舍了一匹马车。
清容牙关很紧,一夜拷问,却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猜出这块玉是她偷来的,若不送回去,她会死得很惨。
我想自己去牢里找她问清楚时,几个行色匆匆的官兵从门外进来,带来的消息是清容杀了两个狱卒要逃走,被**射死了。
胡天明将这块赤血玉给了我,要我收着,萧睿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要去哪了,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先回汉东,找一个地方调理好这具身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珝州缦山城,珝州在曲南,要从华州直接南下,我便搭了他们的马车,打算在华州古道城离开。
窗外雨景如烟,他们一直在闲聊,什么清州的美酒,华州的戏曲,半水的云石,凌北的冰雕,还有珝州的美人。
半日的功夫,我们到了徐官城。
徐官城虽为鄞州边界,繁华却不输浩尚,他们在城里买干粮,买衣裳,最后帮我办了张户籍,浩尚人氏,名字萧阳儿。
这个姓氏他们争了很久,每个人都想我随他们姓,最后萧睿一拍桌子:“我是大哥,你们听我的,就随我的姓!”
“那阳儿要姓萧的话,岂不是要当少爷的妹妹了。”周薪回头,“阳儿阳儿,要不你就叫我家少爷大哥呗。”
“这样好啊!”胡天明忙道,“那我不是最小的了!我就是五哥了!阳儿是我们的六妹!”
我安静望着户籍上的名字,这样一个新身份于我着实再好不过。
我抬起头,认真道:“我比你大,大两岁。”
他根本不理会,兴冲冲的将鸡腿夹到我碗里:“来,六妹吃。”
就这样,我成了他们的六妹。
离开徐官城,我们继续南下,进入了萍宵项州,两天后到了项州去归乡。
去归乡是处名胜之地,古时萍宵不属中土,为蛮夷,苗疆,胡汉杂居,直到八百年前出现了一个喜好东征西战的皇帝,才把它收入了华夏之境。
在这之前,去归乡一直为边塞要处,去归去归,去战军士几人归,归来几人家还在。
晚上在一家客栈入宿,我们聚在楼下大堂吃饭,这里的人大多豪迈粗犷,常常一人带话,满堂皆应。
萧睿和胡天明一下子融入,和他们聊得兴致勃然,我们坐在一旁,不时也被逗得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