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169节
我屈起一条腿,将头撑在胳膊上。
脑中有太多零碎的画面和记忆,难以拼凑,在明光暗影中忽隐忽现。一叶一花,一沙一石,都能勾起无数波澜,但可悲的是,这半个月我花了好多好多时间去回思苦想,却常常徒劳。
有时心里会无端生出许多凄惶和悲伤,可从何而来,记忆却欠奉。于是我将它们压下,尽数压下,全力压下,那样就不会难过也不会孤单了。但方才从坟冢里爬出来的那一瞬,它们汹涌而至,在心头蓦然爆开,我无从招架。
“阳儿姑娘。”方笑豪走来。
我没说话,趴了良久,我捡起那根骨头,抬头看向他:“要将钉子敲进去对不对?”
他眉目担忧:“你是否觉得身子不适?”
“没事了。”
我捡起石头,他伸手道:“我来吧。”
我避了避:“我不是怕。”望向脊骨,我敛眸,“我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怕。”抬手剔掉上面挂着的皮肉和尸虫,我认真道,“你们别理我,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他们没离开,始终站在一旁。
我将脊骨处理干净,思索片刻,从身上割下一角衣布,将骨头包在里面,在坟上挖了抔土抹上去,然后将棺材钉敲入骨头里,将布料钉住。
我看向他们:“这样对吗?”
所有人又愣愣的望着我,方度在坟边抹了把额上汗水:“你,你也太利索了……”
定魂骨做好,我问方笑豪接下去是不是摆阵,他说要去山下平坦处。
留胡天明阿福和方度三人继续埋土,我和萧睿方笑豪周薪去捡石头。萧睿说捡的石头大小和重量都要一样才行,这里石头虽多,符合要求的却少,我们捡了一大堆,方笑豪和萧睿挑挑拣拣,终于选出满意的。
在后山坡的草地上,方笑豪摊开一块泛黄旧布,布上以朱砂纵横勾勒出一个阵谱,注解的小字密密麻麻。
萧睿和他一一对着,将石头按序摆下,布局很大,右旁隔上三尺置放一粒,左上叠出类三角的图形,左下和中间的摆法更是复杂。摆好后,周薪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竹筒,一瓶有浓绿汁液,一瓶是深紫粉末,又洒又抹,终于将阵法落定。
萧睿将定魂骨放在中间,退到我们身边,周薪摸出一张纸递去,萧睿清了清嗓子,望着纸上文字,念道:“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
“轻道薄世……”我喃喃念出,声音与他重叠。
他一愣,朝我望来。
我也愣愣的,望着他。
顿了顿,我续道:“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又顿了顿,我不安道:“……对吗?”
他朝纸上望去一眼,点头。
我皱起眉头,看向阵法,将它完整念出:“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
所有石头一瞬浮起绿光,定魂骨骤然飞起,在萦绿芒阵中跌撞,与晶壁碰出闷声。
忽而一团刺目白光乍开,我们纷纷抬臂遮目,待得白光消散,定魂骨砰的一声飞出阵外,被萧睿抬手接住。阵中传来怒叫,郭大娘愤怒拍着褪去芒光的淡绿晶壁:“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眸中瞳仁缩得很紧,留出眼白大的惊人。
萧睿咽了口唾沫,周薪往后退了退,郭大娘望到我:“是你!”大怒,“你是什么人,放我出去!”
方笑豪从一块锦缎里拿出一根木刺,深吸了口气,朝郭大娘走去。
夜色斑驳,云下起雾,翻卷似枯槁老树上的褶皱死皮,郭大娘眉目狰狞,叫声尖锐刺耳。
我皱眉,想叫住方笑豪:“先让她……”
“等一下!”
清脆娇柔的叫唤遥遥响起,我们回过头去,清容踉跄奔来,衣上大片鲜血,从左臂往下,沿着衣袖和衣裳,还在滴滴淌血。
她跑近,发丝凌乱,叫道:“你们别伤害我娘!”
第199章 去往生吧
我迎上去:“你怎么受伤了。”
“阳儿?”她喘息,“你怎么在这?”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郭大娘,神情悲痛,半响,低声道:“是官府的人……”
肩上破开的衣裳还有爪印,这不是刀剑划开的整齐伤口,我怒道:“是她干的?”
郭大娘冷笑:“我怎么不记得我伤过你?”
我扶住清容,想要检查她的伤势,被她推开:“你先别管我。”她跑向郭大娘,纤弱身子挡在方笑豪面前,“不要伤害我娘!”
他们朝我望来,萧睿微扬了下头:“就是她让你去喊那女鬼的?”
我点点头。
清容摇头,哭道:“我不知道的。”她难过的望着我,双目通红,“阳儿,我真的不知道我娘已经……我在狱中,根本没人告诉我,狱卒也未曾提过……”她回头看向郭大娘,眼泪潸然,“娘,你没有选择了,你如今只是个……”
“你给我滚开!”郭大娘喝道。
“娘!”
萧睿抄胸,目带讥讽:“你哭够了没?”
清容朝他看去,哀求:“这位公子,我娘刚死七日,尚未害过人,能不能暂且放她一马,由我来劝说她往生?”
萧睿看向方笑豪,方笑豪冷声道:“亡魅结出魄体须要以人心为引,她没害人如何修出形体?你让开。”
“那公子大可以去附近打听近日有没有人无故惨死!”
“现在大晚上的上哪儿打听?”萧睿叫道,“别浪费时间了,你走开!”
“阳儿!”清容恳求的朝我望来。
夜幕中寒鸦呱呱叫着,山风冷冽。
我方才就想喊住方笑豪的,因不记得是谁对我说过,鬼魄虽以人心为食,天道难容,但他们多为可怜之辈,除去之前他们若愿意往生,定要给一个机会。
不待我说话,萧睿冷笑:“阳儿别理她,说吧,你这女人东拐西弯的让阳儿把你老娘引出来究竟想干什么?”
清容蹙眉,容色无辜:“你在说什么?”
“还装?”萧睿看着她,“你说你现在被官府的人追杀,那官府的人呢?被你杀了吗?”
“我怎么会有本事能杀了……”
萧睿看向她的胳膊,打断她:“方便的话,伤口给我们看看?”
清容后退一步,微恼:“男女有别,你说什么诨话!”
“你以为本公子稀罕,就你这扁平的长相和身段,喂我十斤媚药我都没兴致。”
“你休要再胡说了!”清容面色难堪。
“那我们说正事。”萧睿凉凉的看着她,“不出我所料的话,你那伤口一定很浅,是你自己抓出来的吧。”
我朝清容的伤口望去,她死死捂着,冲我摇头。
萧睿一笑:“你刚才脸色那么苍白应是跑步所致,现在若有镜子的话你真应该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又红又润,血色充盈。流了这么多血,还能中气十足的站在这和我们争执,姑娘的体力耐力比男人还厉害啊。你老实交代吧,这些血是哪来的?”
清容冷笑,眉目微带嘲讽:“你难道想说我一个弱质女流杀了追我的官兵,将他们的血淋到自己身上?”
“就凭你?”萧睿嗤声,“徐官城尚在鄞州辖下,这里的官兵皆由我父亲调配,好些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想杀他们?难。你刚才说官兵追杀你,却又跟阳儿暗示凶手是你娘,你为什么不干脆就说你娘伤的你?你这番故作低悯的作态本公子见多了,你不就是欺负阳儿心地单纯,为人老实,容易上当么?”
方笑豪朝我看来:“阳儿,先前你想去东山头我们就不给你去,因为她告诉你的那些事根本就是假的。”
“假的?”我愣道,“你是说她的那些案子?”
“嗯。”萧睿看向清容,“你以为这天下律法随随便便就能处人死刑么,孔庆成他爹好歹是个鄞州刺史,死刑犯的文书可都要经他手审批的。徐官城要真发生你说的那种案子,孔庆成那小王八羔子早在学堂里嚷得人尽皆知了,我们岂会不知?姑娘,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来败败世道风气,辱我鄞州民风吧?”
清容直直望着他,半响,双眸微敛,没了方才的娇柔,淡淡道:“原来你们是浩尚来的权贵公子。”
“说吧,你绕这么一大圈究竟想干什么?又为什么想借我们手除掉你娘?”
清容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不干什么,我和我娘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我确实是从牢里出来的,路上撞见这个姑娘,只想让她引出我娘,谁知道中途会冒出你们。”
“说的简单,你会不知道你娘死了么?你让阳儿在中元夜跑去找一个女鬼,你就没想过阳儿会不会被她害了?”
周薪哼道:“这女人连女鬼都不怕,还怕什么害人。”
“那她现在被害了么?”清容冷冷的打量我一眼,冲萧睿伸手,“剩下的是我家的私事了,把我娘的定魂骨还我,你们走。”
我看向郭大娘,自清容出现后,她便不再狂躁,一直冷目围观,眼眸带着冷笑,我感受不到她的丁点惊恐。
一夜折腾,已快天亮,日头一旦出来,不用方笑豪动手,她也会被灼成烟灰,可她不怕。
我忍不住出声:“你怎么还坐得住?”
她没理我,清容朝我们望来,郭大娘冷冷的看着她。
我道:“往生对你有益无害,你这副模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她一顿,憎恶的看了过来:“我什么模样了?我如今为鬼反而潇洒了,倒是你,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我皱眉。
“你又穷又破,无家可归,丑的连眉毛都没有!你只能同我一样摸早贪黑,冬日冻得手僵,夏日热得活不下去,不慎在纺纱上滴个汗就要被扣一月工钱。这样的日子你要过吗?我不要了!我劝你也去死吧,跟我一样当个鬼,省得来世投胎还是这种贱命!”她激动的说道。
风呼呼吹来,她神情凶狠,我将手指缩入衣袖:“你的怨气是因为命运不公?”
“别跟她说这些。”萧睿道,“郭老娘,你快做选择吧。”
“选择?”她冷笑,看向清容,“你还在等什么?我活着你就还有机会,我要是没了,这东西可就跟我一起走了。”
心中生出不安,我对上清容的视线。
她忽的皱眉,看向萧睿,我没看清她如何出手,便见一柄短刀朝萧睿眉心射去,她随即冲去,要夺他手里的定魂骨。
须臾一瞬,方笑豪扑倒萧睿避开短刀,我和周薪飞快冲去相拦,她旋身一脚,踢开周薪,嗖一声利刃破风,一柄短刀刹那割破我的手臂。
皮肉破开一道深口子,短刀跌落在地,撞在一块石上,落声清脆。
“阳儿!”
萧睿和方笑豪奔来,清容飞快迎上,萧睿朝山上大吼:“胡天明,你小子给我滚下来!!”
衣裳被割破,鲜血沿着内肘涌出,我刚伸手捂住,被焦急爬起的周薪一把拿开:“我看看!”
他伸手去掏手绢,就要缠上时蓦然一顿,眼睛睁大,望着我的胳膊。
东方天际已亮堂一片,阳光缓缓逶来,晨风穿过,阵阵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