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160节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躲闪不及,僵愣在原地。
一个朴素高大的中年妇人在门槛上跺着鞋底的泥巴,烦躁的嘟囔:“这鬼天气,两个多月不给下雨,一来就是七八天,要是再下下去,关东那边又得被淹了。”
说着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喜:“姑娘,你醒了啊。”
我往墙壁靠了靠。
她笑道:“别怕,是我家小姐在大陈村外的村道上捡了你,你就叫我齐大娘吧,过来,把这姜汤喝了。”边走到桌边,将手里的汤碗放下。
袅袅热气从碗里汤汁中升起,一丝辛辣和甜香钻入鼻子,我饥饿的肚子更加饥饿,脚步却仍往后贴着,不敢过去。
她过来拉我,故作嗔怒:“怕大娘是坏人吗?就你这眉毛都掉没了的丫头,卖到勾栏院里给人家当丫鬟人家还不要呢,怕什么!”
气力不如她,她一使劲就把我摁在凳上,笑起来特别爽气:“来,喝了吧,对了,你还没告诉大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了想,摇头。
她一愣:“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喉咙很干涩,我轻声道:“现在不记得,但是很快就能想起来的。”
“那你多大了?”
我摇头。
她舀了一勺汤水喂到我嘴边,笑着说道:“罢了罢了,想不起来就先不勉强了,把这个喝了吧。”
看了一眼勺子,我仍是摇头:“我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
“有人跟我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喝了,我会还不起。”
她哈哈大笑:“倒是个懂事的姑娘,这又不要你还,就一碗不值钱的姜汤嘛。”
我仍是抿着嘴巴,想了想,轻声问她:“大娘,这里是哪?”
她抬头在房内扫一圈:“是曹府,我家小姐救你回来的,你的身体真是少见,都昏迷四五天了,要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真要以为你死了呢,那走方的郎中都说没见过你这么古怪的身子,可比死人还冰。”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指甲,苍白柔软,有几个已经剥落,新生的软壳像透明的蝉翼,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反而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好在你这头发不会痊愈,不然就麻烦了,还有这指甲,我当初还在想你以后拉屎怎么擦腚呢,哈哈!”
“可是师父,师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让我剪头发。”
“不剪谁给你打理啊,剪了以后自己拿根发绳捆一捆,不剪的话,别人就用它勒着你的脖子捆一捆了。哎,我看姓杨的那小子有几根发绳特别好,你去帮为师骗几根来?”
“不要,要去你去,我懒得跟他说话。”
“嘿,你这死丫头!”
齐大娘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好不好啊,我说叫你阳儿,怎么样?”
我讷讷的看着她:“阳儿?”
“一来保你身体温暖,二来也让这雨天快些过去,嗯?”
“阳儿……”我点头,“嗯。”
她将姜汤喂入我嘴里,温烫的姜汁灌入冰冷的身子,像温泉淌过心口,熟悉的暖意让我的眼眶莫名湿润,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大娘,我自己喝。”
她双臂叠在桌上,笑眯眯的望着我:“那还记得你的家人吗?他们住在哪?”
我摇头,一无所知。
她叹了声,有些心疼:“那这些日子就先跟大娘住着吧,咱慢慢想,不急,啊。”
我感激点头:“谢谢大娘。”
雨水一直下,连续几日都没有歇过,我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能见到的人只有齐大娘和秋草。
秋草是齐大娘的侄女,二十来岁,手劲很大,干活很勤,很喜欢和我坐在一起,却常问些让我疑惑发懵的问题。
当我苦思后回答她,她会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有次被齐大娘路过遇见,齐大娘怒斥她:“又在作弄阳儿了,仔细这雷公劈了你。”
秋草笑吟吟的擦着眼泪:“哪有诅咒自己亲侄女的,只是这傻子太好玩了,哈哈哈!”
这时还不能理解傻子是什么,但即便知道她在嘲笑我,我也无法做到彻底不理她。
我一直在等天晴后离开,齐大娘问我要去哪儿,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秋草笑我,就这样的脑子我去到哪儿都要被骗,干脆就别走了,留在这里给她们打下手。我摇头,一定要走,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觉得有一件很紧要的事情在等我,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可惜这雨却一直不停。
接下去几日,齐大娘和秋草每日撑着伞将雨水一桶一桶的往门外泼,我因怕水怕冷,从不敢出去。时间一久,齐大娘待我再好也不由有些不满。
我想在其他事情上好好表现,可是任何跟水有关的活儿,比如洗菜洗碗刷粪桶,我都做不了,就连洗脸漱牙的水都要微微烧开,她们明面上没有说我的不是,但眼神已经让我抬起不起头了。
我的记忆开始慢慢汇积,虽不能想起很多事,但一些简单的人情世故我渐渐明了。
秋草再问我为什么猫和狗生出来的孩子叫猪,我不再问她为什么,也不再苦思答案,被她不满的骂有出息了,我也不予理会。
更多的时间,我时常在想自己是谁,她们捡我回来时穿得那套素布葛衣又破又旧,一看便不是什么大家门户出来的女儿。更不提我的容貌,我照了眼镜子便再不愿看,整个人瘦骨如柴,像具骨架,脸色苍白无血,眉毛几乎脱光。用秋草的话说,我像只拖了毛的癞痢狗。
无论如何,我这样的模样和气质,身世无外乎就是家世贫贱的孤女,有可能是与家人赶路时遇上了强盗劫匪,也有可能是天岁山上的妖魔鬼怪让我遭了难。
想清这些后,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齐大娘开始讨厌我了,我不是大富大贵的命,却生得一副体弱多娇的身子,这样的人若是让我遇上我也会讨厌。而且我做什么都笨,女工刺绣,炒饭切菜,除了烧开水和端热汤,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因身体虚弱,我连扫地都是有气无力。
磅礴的雨势如股如潮,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只喝半碗稀粥,放下碗后匆匆离开,齐大娘的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好几下:“回来,再多吃点,明天一起扫水去,总不能一直吃喝供着,不干实事吧?”
我轻摸着肚子:“我吃饱了。”
“这么点哪能吃饱?我们是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你不把自己吃壮实点哪有力气?”
秋草嚼着空心菜,凉凉道:“她哪能壮实,她那身段比大小姐的都纤瘦,这么弱不禁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给了你亏吃呢。”
齐大娘横了她一眼,她不满的撅起嘴巴:“怎么了嘛,我说错了啊,为什么不让我说?还给她取名什么阳儿,你就没发现自她一来,这雨就没停过嘛,就是个祸害人间的灾星。”
“什么灾星不灾星的,每每夏至我们这一带都得起洪涝,这么牙尖嘴利的刻薄一个傻子,你也不怕被大小姐听到。”一个娇俏姑娘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好些碗盘,经过我身边时打量了我一眼,将托盘放在灶台上,“齐大娘,小姐刚回来,被淋了一身,你烧些姜汤再准备热水吧。”
齐大娘点头:“知道了。”
秋草冷笑:“我牙尖嘴利和刻薄了吗?”她朝我看来,“阳儿,你说有没有?”
我没反应。
秋草看向那姑娘:“人傻子都没生气,你倒是跳出来了,多管闲事!”
那姑娘嗤笑,转身离开。
我一顿,举步跟了过去,她忽的回头,厌恶的斥道:“你这傻子,跟过来做什么,给我老老实实在后院呆着!”
不待我说话,齐大娘道:“她找大小姐好几日了,她一直想去找大小姐道谢。”
“一个傻子的谢恩有什么用?”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小姐刚回来,长途跋涉的,你让她省省这功夫吧。”
她转身走了,我呆呆的立在门口,齐大娘唤我:“阳儿。”
我回过头,她道:“你先不用去了,小姐刚回来,那边准忙的要死,没工夫管你的。”
“可是……”
“待会儿给小姐送热水的时候跟大娘一起去吧,来,听话,再吃碗。”她将碗盛满,“明天就跟秋草一起去倒水,一定得干活的。”
第190章 只是傻子
浩尚为鄞州都府,坐于天岁山下,四大主城区,三十二长街,纵横小巷如棋盘密集。
曹府在西城正大道,齐大娘说曹老爷原为国子监丞,三年前不幸卷入了皇子夺嫡,被革职黜免,回乡开了言志堂教书,浩尚有头有脸的大家子弟和一心向学的文人才子皆纷纷投其门下。
秋草提着灯笼,烛火在其中明明杳杳,我和齐大娘担水跟在后面,一路幽暗潮湿,极不好走。
府宅很大,但府里的粗使婆子只有齐大娘和秋草。
秋草说曹家值钱的物件都拿去当了,为在盛都的长子开了家酒楼,剩下的银两勉强维持家用。那些付工钱的护院杂役早就辞的一个不剩,而齐大娘和秋草是早年为秋草她爹治病时签的卖身契。
澡房很大,滚烫的热水一桶桶倒进浴池里,傍晚喊我们烧水的那个丫鬟试了试水温,满意的点了下头:“你们下去吧。”
我正要开口问她曹姑娘在哪,齐大娘拦住我:“走吧。”
回后院的路上,秋草大咧咧的拍着我的肩膀:“你的道谢又不值钱,夏荷那女人肯让你见曹琪婷就怪了,别想啦。”
我闷闷不乐的说道:“师父说过,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难忘,不轻许承诺,久则寡信。受恩必言谢回报,许诺必谨记达成。”
“师傅?你还有师傅?”秋草噗嗤一笑,“你这么笨,什么都不会,你那师傅教了你什么呀?瓦工木匠,种花栽草?该不会被你气死过去了吧,哈哈!”
我真的生气了:“我师父才没那么容易被气死!”
“哈哈哈,那就是气了个半死是吧?对了,他教你受恩回报?那你还想起来他说了什么没?是不是说如果救你的不是曹琪婷,而是什么公子哥,你就要恬不知耻的以身相许了?”
这语气实在讨厌,我瞪了她一眼,加快脚步离开。
齐大娘在身后斥责她。
秋草不屑冷哼:“还不让说啦,这么开不起玩笑,她一个路边捡来的有什么资格在这耍脾气啊,切!”
回到小木房里,我贴着门背站着,饶是脑子愚笨,我也明白这种寄人篱下的尴尬,在这里每时每刻都不自然,处处别扭,可大雨不歇,我无处可去。
“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很笨,一无是处?”
“笨人自有笨福,你师尊骂你的那些话你须好好记着,他要你看什么背什么你不用多想,照做就是。”
“可是师父,好难啊,我脑子疼,我能不能去那边吃点蜜豆糕。”
“再不背就是屁股疼了,快背!”
师父……
我虚望着半空,总会想起来的,已经一点一点清明了,不是么?
大雨初霁是在三日后,这期间我依旧没有去扫水,并非不愿,实在太寒。
终于**日出,我抱着装满了的水桶,小心翼翼的爬上木梯子倒在墙外。
曹府外是宽阔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一片水泽,积水约达四尺,汩汩向南奔去。
齐大娘在门口垒了半丈来高的砖石,这样倒出去的水不会流回来,就算渗着石缝也是极慢的。
“慢慢吞吞,就不能快点!”
秋草在我旁边架起了木梯,身手比我利索的多,三两下就倒了一桶。
我没有理她,昨天她找我吵了两次架,我强忍着没有回嘴,结果她越骂越凶,还伸手打我,如若不是齐大娘及时拦着,我一定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