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10节
绛珠亡魂曲为六大古曲之一,琴谱在当世只有三份,其中一份是我师公三百年前在一个农户家做客时,发现被他们用来盖在咸菜缸上腌咸菜,顺手讨要来的。
绛珠亡魂曲是九雄争霸时,纪国大夫陵隐子所创。那段历史已有千年,当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家争鸣,学派斗艳,虽为生灵涂炭的乱世,却一举开创了文化盛宴,留下了许多丰富绝艳的文明典籍和养气降心的异术奇志。绛珠亡魂曲便是其中最为神秘古老的传说之一。
纪国大夫陵隐子本是个传奇之人,博闻广记,精通音律,熟稔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学术成就乃大家之风,一身凛然傲骨更为世人称颂。相传他只活了二十七岁,于纪国亡国第二年,泣血琴弦,心裂而亡。
史书上记载,纪国被陈国攻破后,陈君下令军队于纪国问天城纵乐形骸,恣意****妇孺,后大火焚城三日,问天城化为焦土一炬,陈兵更于黍煌高原屠杀纪民五万以作天祭。天下闻之惊起,四方文人口诛笔伐,大张挞阻。
陵隐子本因主战而遭纪王流放,早已心冷袖手天下,但惊闻故国遭此大难,难抑心中悲痛,怒而之下,以自身血肉气骨炼以绛珠,以九天星阵谱以琴曲,并于黍煌高原奏乐拨弦,招亡魂聚众,掀滔天怨气,覆陈国江堤,引洪涝南下,导致陈国数郡变为汤水一片,淹死百姓数以十万。
天下哗然,却不敢妄加责骂,恐祸水招致,毕竟人与人方可一搏,却如何与鬼魂冤魅相斗。
后世便称此乐为绛珠亡魂曲,称得此乐便可得五万亡兵,所向披靡,称霸天下。
但我在那本琴谱上面却看到了那么一段话:“天下大乱,贤圣不明,吾自命清高,绝立于世,就算怀有悲国慨然之心,国恨家仇之怒,也决计不会致十万苍生之命于不顾……”
我最受不了这些文绉绉,便让师父讲给我听,师父当时哈哈大笑:“这陵隐子说,老子我活的好好的,在世外种花养鸡放鸽子,你们打来打去关我什么事,我是被人害的国破家亡,十分气愤,但我没那么丧心病狂,去杀别人的无辜百姓。那陈国的江河决堤,是他娘叔侄干的好事,还狗日的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害我这些年被人骚扰,睡个觉都不能安生,每天都有龟孙子趴在我的茅草屋顶上想要暗算我,却又没那胆。算了,老子就花点心思来图个清静,不就什么绛珠亡魂曲么,老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还谱不出个玩意儿去糊弄他们?那绛珠练法是我胡编乱造的,煞气雷音是赵国逍遥学派的小说里看的,还有阴阳往生和明通造化,也是老子瞎扯的。这他娘的什么事儿啊,躲在山野都会被人当靶子使,老子真冤!”
后来,师父顺着上面的五声音阶为我抚了一曲,我听不出深度技巧,单觉得音律确实十分好听。
见杨修夷一脸肃容,我忍不住伸手戳他:“诶,这亡魂曲没什么吧,你不要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好不好。”
他看了我眼,道:“陵隐子留下的清曲简谱确实没什么,但里面有一处音律却跟七杀梵音很像。”
“七杀梵音?”
“不止七杀梵音,后世很多阴损毒辣的玄术也与它有关,譬如托天水典,封魂咒,你为数不多会用的那招冰蓝珏,也是自亡魂曲演变而来的。”
我乍舌:“不是吧……”
“陵隐子无心插柳,他的曲本只留下三份,一份在我们山上,一份于五百年前葬于前朝宫廷大火,一份至今流落不明。但拓本却出了无数,不管与原曲相差多少,总之都被人当成了无上至宝,刚才的那首亡魂曲,其中加了七杀梵音,戾气极重。”
我歪着头打量他,他被我盯的有些不自然,横目过来:“看什么?”
我好奇道:“你耳朵这么灵,平时走在路上累不累?会不会很吵?”
“……”
他朝前走去:“关你什么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步跟去,说不出的失落。
杨修夷五官清明,谁都说他资质好,师公游历天下数百年,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稀奇人才没有见过,却唯独杨修夷,是他费尽口舌从杨家手里要来,并直接拜自己为师的人。
在我幼时记忆里,师公师尊那些友人提起杨修夷,就少不得狠夸一顿,什么千年难得的奇才,旷世无双的苗子。
而我,只是师父在漠北云游时,四处找茅坑的路上捡的。用他老人家的话说,我当时又脏又丑,两眼无神,说话结巴,一问三不知,要不是当时他闹肚子,撕了我的袖子当手纸,他才懒得理我。后来我跟他上了望云山,资质极差不说,身体也笨拙得要死,师尊本想将我送到乡下一户农家寄养,却发现我这具身体有太多古怪,恐我被奸人所害,才将我留在山上。
其实我和师公师尊师父,还有杨修夷这位尊师叔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耳聪目明,一身本事,会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而我,我这一身的浊气,终我残生,也不过数载可活,届时我就如师父口中那些已经去世的师兄师姐们一样,也会变成他老人家口中的过去,讲给后世的人听。
我没有奢望过和他们一样,只想在那之前找到我的父母,可是我的钱袋却不在了。
“在想什么?”杨修夷不知何时回来的,忽然问道。
我摇头:“没什么。”
他不再问话。
沉默一阵,我问:“杨修夷,你好歹也是我的尊师叔,为什么就不问我是如何脱险的?你当真一点不关心我这个侄孙么?”
他微微偏头,阳光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神采飞扬,好看的炫目,他淡淡道:“我昨晚没问过么?你不想说的事情,谁问的出来?”
好像是这样的,我懊恼的叹了声:“那我告诉你,你走慢点。”
第015章 闻旧人哭
我把陈素颜和镯雀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边走边听,神情始终没有波澜。
我忍不住推他:“你倒是给个意见啊。”
他闲闲的看了我一眼:“给什么意见?这样不是挺好的,一举三四得。”
“我不懂你们男人的心思,你觉得这件事我要如何对穆向才说呢?”
他停下脚步看我:“猪脑一个,你去说干什么,你让陈素颜自己去。”
“可我接了陈素颜的单子,这事我有责任!”
“你帮她吓走了情敌还不够?不对,是我吓走的,记住了,这次的酬金得分我一半。”
酬金没有,白眼倒有,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但他说的挺对,这件事情确实让陈素颜去说比较好,这样就算穆向才被吓得失了心智,她也不会来掐我,只会自个儿上吊。
我们继续走着,渐渐的我停下了脚步,一片心惊。
杨修夷回眸望着我:“听到琴音了?”
我愣愣点头,万千心绪似一瞬激涌而来。
说不出是什么音律,于家国大事,若万里旌旗飘扬,却累骨万千无人生还的悲凉,是铁蹄金戈践踏后的满目焦尘,是乡间孤坟残碑中的幽幽轻歌;于儿女私情,是重山万隔中的相思了无益,是不离不弃,独守痴心,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执念深情,亦是可怜无定河边骨,却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凉惨绝;于人生志向,万里云罗只一雁独飞,千里荒漠只老马独徙,悲远路,恨江海,愁万壑,无边落木,迢递千山暮雪的惆怅与绝望。
这与师父弹的那首亡魂曲天差地别,我讷讷道:“这怎么会是亡魂曲。”
杨修夷俊眉微挑:“你听过?”
“我师父弹过。”
“你师父哪弹得出如此深度?”他微仰着头,眸色一时悠远,“连我师兄都做不到。”
“弹琴的人是穆向才?”
“普天之下琴技有如此造诣的人不过寥寥,应该是他。”
我感慨:“弹的可真好,难怪镯雀因一首曲子便爱上了他,我都有点忍不……”
一记心狠手辣的手骨顿时敲来,我捂住额头,怒目抬头:“你干什么!”
他一脸神气:“本公子是让你清醒点,都有两个女人为他半死不活了,你少凑热闹,别给我丢人。”
我转身就走,他忙喊:“你去哪?”
“不给你丢人,我回家!”
“都到这了,你回什么家?过来!”
我懒得理他,胳膊一紧,他将我拉了回去,我气呼呼的垂着头,沉默半响,他声音干巴巴的说道:“是我不对,以后打你轻点,走吧。”
哈,以后还要打我?
还轻点?
我咬牙:“不去!”
他不悦道:“我都认错了,你还使什么小性子?”
“这算哪门子认错?而且那边有什么好去的,不就是几十来具妖骨么,又不是没见过。”
“你不是说有只妖蝉没死么,总得把他杀了。”
我默不作声,拿眼瞪他,他微微一顿,抬手在我脑门上摸了两下,略有些僵硬,不自然道:“有多疼?”
认错没等到,等到了这个,鸡皮疙瘩顿时泛起,我忙拍掉他的手:“不,不疼……”
我们并未随人群一起,而是抄一条斜路往崖顶走去,绕过一道崖壁,半路见到谷底开阔处横陈着百来具焦尸,黑乎乎的,根本分辨不出是人是妖。官兵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外围,数十个穿着各类法衣、道衫、仙裘的人正在里面唾沫横飞,招摇撞骗。
我用几颗石头摆了九宫寻妖格,回头准备让杨修夷用火术生个火,却发现他站在磐石后面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怎么了?”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身前三丈处有一个纤细背影,鬼鬼祟祟的躲在土丘后面,那腰身我一眼就能认出,是陈素颜。
她穿着一件彩绣云纹花锦罗衫和一条粉霞丝缎裙,款式极是好看,这身衣衫最少值十两银子,而且不耐脏,也不好洗,她却毫不珍惜,紧紧的贴着土丘,沾了一身的泥巴。想我身上穿得都是布衣,最贵的那件也才两钱,我若是穿她这一套,我连吹个风都要打伞了,哪还敢贴着土丘打滚。
紧跟着我就发现自己搞错了重点,在陈素颜藏身的土丘前面,此时正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身姿挺拔清瘦,白袍缓带,迎风瑟瑟鼓动,女人纤瘦娇小,素衣襦裙,面容淡雅温和。
我一愣,是穆向才和镯雀,镯雀怎么跑出来了。
崖顶风大,我凝神屏气,想去听清他们的对话,还未凝结好神思,便见穆向才突然一步上前,强行将镯雀拥在怀中,紧紧抱着,不容抗拒。
几乎第一反应,我朝陈素颜望去,她傻在了那。
我作势要出去,杨修夷将我拉住,低声道:“你这么出去,会让陈家小姐落个无地自处。”
镯雀最初的挣扎渐渐松缓下来,手臂微动,终是缓缓抱住了穆向才。
风吹的猛,他们相拥其中,青丝被吹乱,缠绕似荒野长草。
陈素颜手指陷入土中,微微拢紧,削瘦双肩开始抖动,没有发出动静,但我知道她哭了。
我挣了两下,没能挣开杨修夷:“放开我!”我怒道,“我去找穆向才说清楚!”
哪怕吓他一个失心疯也不能让他再错认下去。
“不用去了。”他看向他们,“穆向才说他很早便知道镯雀是妖精了,他不在意。”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不在意?!”
他续道:“他爱上了这只花妖,陈家小姐应该都听到了。”
怒火腾起,我扯开他的手:“就算他爱上了镯雀我也要去说清楚,曲婧儿可是他的结发妻子,她可是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你知道生孩子多痛么,当年半梦村里的花二娘就是活活痛死的!”
杨修夷抬了抬下巴:“她看过来了。”
我转过头去,陈素颜双眼红肿,满脸泪水,冲我微微摇头。
我别过头气呼呼趴在磐石内侧。
“这边,“杨修夷忽的拉起我,退到磐石后面。
陈素颜也朝另一边躲去。
穆向才牵着镯雀朝我们这边走来。
“镯雀?”他轻声道。
“对,这是我的名字,“镯雀垂着头,“我不想再听你叫我婧儿了。”
“好,以后我再也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