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羌国王畿百姓,盛装跪迎储君入城即位之时,长公主率领大军撤出羌过边境。一同东往的,还有羌族储君长子,鲁迪膝下幼子,以及术格家二公子。他们将以质子身份,教养在大恒京城。
随质子们同行的,还有家丁仆役1000人,车马200驾,其他珠宝财物等无数。
这是孟知彰的主意。
正是元祐二年的这场“出使大捷”,大恒与羌国厮杀近百年的交战史暂告一段落。两国出现史无前例的友好睦邻盛景。
往后十余年未动过一兵一卒。边境稳定,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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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场“出使大捷”,得来的并不容易。
孟知彰离开西境出使之前,亲手交给长公主的,除了护庄聿白无虞的那份“万全之策”,还有一份“联夷制夷”的规划。关于后者,羌国在外流亡储君,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棋子。
事实证明,这盘棋下得很成功。
云无择携三千弩机手攻城而入,与孟知彰等汇合后,便将战争指挥权交给了张力。
王畿城郊的汉人营寨中,张力拧紧了眉头。
“送佛送到西。匡雷虽伏法,不清扫除伪王及其余孽,将来定会祸患无穷。如今打到王畿已花了些时日,即便立时找到了伪王行踪,后面还有几场仗要打……哪有这许多粮草?孟大人清楚,此次出使议和的导火索,就是因为军费难筹,朝中议和派与主战派吵得天翻地覆。加上今夏各地水患,百姓米粮尚且短缺,哪里支撑得住我们在异域征战?”
云无择意味深长地与孟知彰对视下,将手中弩机郑重摆在平铺于桌案的堪舆图上,同张力道:“将军看着这是什么!”
“……弩机。”张力困惑,“这和粮草有何关系?”
“将军莫急。”云无择继续,“将军可知,如今军中弩机营有这种弩机多少把?”
张力双手虚拢着自己的圆肚子,视线也在孟知彰身上转了一圈。
早年军中也有弩机,只是太过笨重,使用起来不方便,二则造价也高,久而久之便弃之不用。云无择钦点武状元时,带来百把新式弩机。当然多亏云无择发小、孟知彰的改良,新弩机轻巧灵敏,威力却凶,制作成本也低。为此长公主重启弩机队,定制500把弩机,由云无择带队训练。
“目前军中应该有弩机1000把,大部分在弩机队为主力的先锋营手中。”张力看着云无择,“如今先锋营归你统领,这千把弩机自然也在你麾下。”
云无择微微昂起下巴,不无得意:“是3000把。”
“3000把?!哪来这么多!”张力眼睛瞪得更圆。
“不仅弩机三千,粮草储备可撑半月,而且仍有不少粮食正从后方持续补给过来。”
一切,主要归功于一人。
庄聿白。
基于孟知彰的那份“万全之策”,长公主绝不允许庄聿白踏入西境半步去寻夫。
前线去不成,庄聿白便在后方八方运筹,搅弄风云。
先是武器装备。军中匠人生产力有限,庄聿白征得长公主同意,直接将军匠带至最近的掖池。背靠薛家,掖池不仅有高薪募集的近百工匠候命,工具及所需生铁等材料也一应俱全。
仅5日,2000把弩机,直接交至云无择手上。
最重要的粮草,也是最难调动的。没人能准确预料这场战争究竟要打多久,那粮草只有一个原则,多多益善。
西境诸城今年夏季大丰收,除去税粮,各城池常平仓内盆满钵满。现成的粮仓,若能借粮,自然再好不过。不等庄聿白想好如何开口,西境十余座开荒垦田之城的知州,无一例外,齐齐聚到掖池,向庄聿白表示各城常平仓内一半粮食送往军中,一为支援沙场将士,二则也是感念庄聿白。
若无这垦田之术与肥田之法,各城常平仓若有五成满,便是上天垂怜;若无将士浴血边疆,西境百姓又如何安身立命?
地方财政的自治权很高,常平仓内粮食可全凭地方调遣。而且秋收在即,即便诸城常平仓内米粮全部运往前线,日子也能照常过。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粮食,庄聿白必须收下。
种善因,得善果。
至于送信的羌商律和,自然也是庄聿白找来九哥儿和吴茂才一起安排的。
明矾水写信,以浸水或火烤来显字的方法,他此前教过孟知彰。孟知彰看到律和身上出自庄聿白之手的平安符时,自然也会明了一切。
而此时,王畿郊外军帐中得知一切原委的张力,不住向孟知彰抱拳施礼。这位戎马一生,经历无数风浪的老将,竟激动得无可无不可。
“有你们夫夫二人,是西境将士的福气,更是大恒百姓的福气!”
接下来十数日,羌国领土之上,孟知彰与云无择成了老将张力得力的左膀右臂,陪他帐中决策部署,伴他战场迎敌厮杀。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汉人兵士之威,汉人兵器之利,让鲁迪为首的一众羌族武将们,心中又喜又惊又惧。
北风卷折戈壁滩上的白色枯草,前后历时数月的“联夷制夷”行动,成功落下帷幕。与“出使大捷”的消息,一同送去皇城的,还有弹劾兵部尚书萧之仁之辈勾结外敌,意图扰乱朝纲之不臣行为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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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王府,西暖阁。
月光如昼,透过明瓦,将双交四椀花棂窗影打在如雪似霰的白狐裘上。
门窗大开,房内没有燃灯。
镶螺钿紫檀高案静静立在阴影里,“雪中春信”徐徐燃着。这香,是仅剩的最后一炉了。
懿王赵措一如往常,半倚凭几,慵懒坐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鹿皮朝靴,蹭着白狐裘。
他眼神放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像与人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没有那羌贼匡雷亲口指认,单凭长公主和萧之仁这群蠢货,即便收集再多证据,找到再多认证,父皇是不会全然相信我通敌,更不会因为这桩案子,彻底夺了我的实权。”
“对,但父皇还是这么做了。你想知道为什么?”
赵措看着铺了满地的月光,嘴角浮上一抹冷笑。
“是我自己承认的。是我自己,亲口向父皇坦白了一切。”赵措指指自己的脸,“就是这里,挨了父皇我一耳光。从小到大,父皇从来没有打过我,但这一耳光,很响,很响。不过,不疼。一点也不疼。”
半倚凭几的赵措,抬头望了望窗外月亮,踩着白狐裘换了个坐姿。眼神忽近忽远,不知是向前看,还是在回忆过往。
“你认不认识……甲?”
话一出口,他笑着摇了摇头,不无自嘲。
“……你怎么会认识?没人会认识。更没人会记得。”
赵措喃喃。
“甲是我八岁生辰时,送来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他个头高,身板硬,模样生得极好。眼睛永远那么干净,像只小牛犊,机灵又倔强。众人知我是这宫中最得宠的皇子,皆敬我、怕我、躲着我。甲,却不同。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好像我就是他一个寻常伙伴。掌事大太监为此训过他多次。他也不改。”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措望着地上月光,眼睛不觉弯起来。
“他爱笑,也贪嘴,能一口气吃掉我房中一整碟荷花酥,却又将自己袖中藏着的半块桂花糕,小心送给我吃。你说好不好笑,我是皇子,竟然有人担心我没吃过桂花糕!无人处,他敢同我顶嘴,甚至敢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小乌龟。有一次被母妃看到,怕他挨罚,我撒谎说是自己对镜画的。后来呢,我也没轻饶他!我摁住他,画了他满脸小乌龟,都快把他弄哭了,才算罢手。”
坐在黑暗中的赵措,兀自笑起来,仿佛甲脸上的小乌龟此刻还在他面前,脸颊上的笔画歪了,他很自然地抬手去擦……半空中的手扑空了,只摸到冰凉的夜。
笑意冻在赵措脸上。一阵寒意掠过眼角。
“那一次,我告诉他御池中有只蓝色大鲤鱼。等他弯腰认真望向水面寻找时,我故意使坏,推了他一把。御池不深,我却不知他不会游泳。惊慌之下,我忙跳下水去救他。湿了的衣衫实在太重,我那时力气不够,根本拽不动。好在声音惊动了巡逻侍卫。我被好生送回宫,他却被人带走了,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我问过管事太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到处找,找啊找,找遍能找的所有地方,连半个影子也没寻到。”
“不久后的一个月夜,对,那晚的月亮和今晚一样圆,一样亮。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衫子,溜了回来。像一只夜游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