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你们……继续!这是热水……还有巾帕!”
放下东西,小葫芦两步蹿了出去。刚至中庭,忙又急吼吼转身跑回来——
将房门关了。
庄聿白已解开绳结,起身站起来,一脸疑惑看着小葫芦在庭中屋内飞来蹿去。
“小葫芦怎么了?像是撞到了鬼。”
“大概心里藏了鬼。”
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孟知彰,难得展露出他仁慈的一面。他趁着庄聿白困惑的空档,自己将中衣脱掉,抬腿跨进浴桶。
本想让庄聿白帮他沐浴的意图,开口却换成了:“烦劳庄公子倒盏凉茶。”
首场三篇经议文之后,孟知彰更加成竹于胸。
乡试共三场,但第一场最为关键。首场稳了,金榜题名便八九不离十。
因为乡试揭榜日期虽是由主考官酌定,但却有时限,小省九月五日内必须揭榜。三千余名考生,三场上万份试卷,十名考官,中间只有半月时间,即便夜以继日,日日评卷至更深夜阑,也是来不及细阅的。
多数情况,头场三篇文章便能看出一位考生的水平实力。阅卷考官们会从三四千份首场试卷中,先举荐出几百份优秀之作,再由正副主考官淘汰一部分至一二百份,之后将这一二百位考生的第二三场试卷调出来细细审阅评定,基本就能框定录取人选。
一双喜鹊从廊下穿了过去,在热汽氤氲水面,留下两道飞快的细影。
孟知彰缓缓闭上眼睛,在那高不足以直身,宽不足以展臂的号舍窝了三日,任凭铁打身躯也会疲乏。
科考,拼脑力,更拼体力。过了第一关,剩下两关压力小了不少。
整个人浸泡于清幽栀兰之香,耳边听着屏风那处的庄聿白一边碎碎念,一边开篮整理备考之物。
“周阿叔新做了‘广寒糕’,松软清甜,我装些到考篮中。寓意好,吃了便能广寒高甲,蟾宫折桂。”
“糕饼一格有个小瓷罐,里面放了5只花枝梅,沸水充点便是一盏木樨汤。清心怡神,困乏时试试。”
“蜡烛十支,散香半盒,魁炭一斤……差点忘记龙须面和白菜。这次加了一荷叶包的熏制牛肉,周阿叔切成了薄片,方便搜检差役查验。”
孟知彰一一应着,心中从未有过的笃定与踏实。
子夜时分,齐物山马车再响。不同于第一次,送考的庄聿白,这次明显轻松不少。
“等到了贡院前街,你们赶车直接回来。不要在外面等。”
庄聿白欲言又止,怕不吉利,便没说有人从考场抬出来之事,眉梢眼角还是露出了担忧。
“放心,不会有事的。”孟知彰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我看你脸色欠佳,定是没睡好。这个家还要指望你赚钱养活,你若累坏了,我在里面岂不着急?”
*
第三场结束,已是八月十六傍晚。
应试学子散场后,或与家人举杯,或独自对月思乡,皆以自己的方式补过着今岁中秋。
齐物山中烛火通明,庭中一双人,四目相对,分壶中月、赏阶前花之时,仍锁于贡院之内的考官们,则正挑灯阅卷。
收上来的试卷,除部分“违式”试卷张贴于贡院之外,其余弥封考生信息,印上内部编号,交由誊录者用朱笔照写一遍。错字、漏字等皆需与原稿保持一致,是为朱卷,以区别考生墨笔答题的墨卷。
考官们全程批阅的,皆是誊录的匿名朱卷。
九月初三,弓月西悬,珠露低垂。贡院帘内,高阁明烛将十数人官服剪影,错落有致地打在桐油桃花纸窗棂上。
正副主考官与其他所有同考官一起,正对50名拟录取考生的三场试卷进行最后的核对。核对无误后,方可以后续填榜。
副主考官萧屹,一双眼睛满阁内扫视。他对第一名与第二名文章之高下,抱不同意见。
“国之取士,当取博采众家所长之人。目前第二名之文,集百家之采,汇众师之长,以天下才学为学。文词华彩,风流隽永,是不可多得之佳作。晚学认为,此名考生堪为第一。”
萧屹说完便不再讲话,做出一副恭敬模样,等主考官陆昇示下。
陆昇捋着胡须,在桌案前慢慢踱步,并没有表态。
另一副主考官很不以为然,他上前一步,神情慷慨:
“萧大人此言差矣。官家选士,选的是治国安邦之梁才,文章辞藻固然重要,但也仅能锦上添花。当前所定第一名之文章,不仅有其‘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的壮阔心胸与高瞻远见,还给出具体施政措施,诸如‘农商等而视之’‘学而优则入仕,商而优则哺农’等等。文章笔力劲快,意蕴宏深,属实不可多得。萧大人,这才是人心所向之治国栋梁。”
陆昇默默默掂量着萧屹身后的这个“萧”字,少顷,复将视线投回桌案上的朱红色试卷。
他没有说话,只是正了正衣冠。
九月初五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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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宋·王安石《与马运判书》
本章乡试部分内容,主要参考艾尔曼《晚期帝制中国的科举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8月第1版,以及网络上的相关资料。含演绎成分。
文中碎碎念太多了,作话里补充一点哈,乡试录取对象基本确定后,还有一环“搜落卷”。
主考官会用三五天时间随机抽取第一轮便被淘汰的试卷批阅,“打捞”优秀考生。晚晴湖南乡试,左宗棠就是这样被主考官“捡漏”的,这才有了他后来的平定太平天国运动,“抬棺”远征收复新疆。
关于科举,前后查了不少资料,学习到很多,也找到很多好玩的、甚至改变以往自己认知的内容。我比较贪心了,总想着行文时能带上几笔。不过还是会时刻提醒自己,自己写的是小说,又不是纪录片脚本。何况自己才疏学浅,写的这些内容,也是挂一漏万。宝宝们不要对本文过多考据哈,看个开心就好~
广寒糕:
宋·林洪《山家清供》:采桂英,去青蒂,洒以甘草水,和米舂粉,炊作糕。
木犀汤
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候白木犀花半开者,拣成丛着蕊处折之,用白梅二个,搥碎,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花在中心,次第装在瓶中,用生蜜注灌之。如欲用,一盏取花枝梅,一个安在盏中,当面冲点,而香酸馥鼻。梅用淡豉煮,一沸漉出,晾干,花蜜同浸。
第201章 秋闱(七)
几束折枝丹桂, 被小心剪下装进一只汝窑瓷瓶,仔细捧到一面紫檀小案上。
花瓣细嫩,满枝满束, 仍带着未散的雾气和晨起新结的秋露。瓶身温润如玉, 衬得骆家惩戒堂内的清晨,越发宁静。
骆耀庭并不喜欢这种朵小而香烈的花,正如他也不喜欢面前这碟广寒糕。府城人,尤其有应试考生的人家,每逢这个时节都要皆吃这种香腻之物, 还互相馈赠。
自欺欺人的伎俩。
难道吃了这广寒糕, 就真的能蟾宫折桂?笑话!那些蠢笨之人, 哪怕吃上一缸, 吃到肚胀腹鼓, 到头来也不过是月中蟾蜍的命。
贱命。
出了考场,没了备战压力,又好好调养这十来日, 骆耀庭气色看上去很好。他原本生得不错,如今又有家主之实, 整个人气质较此前做公子时,大为不同。
更沉稳, 更果决。
权力,着实养人。
骆耀庭放下手中茶盏, 眼皮微耷, 扫了眼旁边桂枝。毫无征兆,抬手猛地一弹,花枝猛震,花瓣带着露水, 扑簌簌落如雨。洒了一桌案。
老管家周全侍立一旁,躬身垂首,不觉跟着打了个哆嗦。好似这花雨没有落在桌上,而是全砸在他身上,如细钉,如暗针。
周全此前是跟骆睦的。骆睦素来难伺候,尽人皆知,不过他仍能在其威压之下,游刃有余。如今新家主不过一年轻公子,面软心善,自然更好行事当差。
事与愿违。
可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主子当家以来,全家上下就开始处处掣肘,事事受限,每日提心吊胆。几个月来,周全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周全觉得少主子这股杀伐果决的劲头很像骆睦,但靠得近些,有些地方似乎又明显不同。骆睦面上严肃,但明着施压,正面出刀。
大公子他……没来由地让人后背发凉。
周全琢磨了很久才品出味来。或许骆耀庭儒雅斯文的外表下,藏着更让人不寒而栗的狠厉。和阴毒。
“这桂花,公子若不喜欢……老奴让人……”
周全随侍左右,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帮主子收拾残局。手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他便扯出自己的袖子,要去清扫案上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