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少年眼神越发明亮,他退后半步,而后郑重跪地,向南先生行了一个大礼:“学生孟知彰,谢过先生。”
之后,每半个月南先生身边的柳叔便会来给孟知彰送来抄录之书,以及抄书之资。和录好之书一起带走的,还有孟知彰录书过程中遇到的“疑惑条-子”。当然,半月后柳叔便会将南先生的“解惑条-子”带给孟知彰。
春去冬来,这书一抄就是两年有余。而孟知彰,也成了南时名副其实的编外“条-子”学生。
条-子教学过程中,孟知彰逐步接触到圣贤书之外的大千世界。
孟知彰知道了科举跃龙门是步步走近那权力至巅,他原非长袖善舞之人,自然无意于那权力背后的功名利禄。但南先生告诉他,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那都是背不动、跨不过的沉重巨石。每一道政令,在当权者不过文书诏令一纸,但下到百姓身上,却是一场割肉动骨的动荡浩劫。
比如赋税每加一层,百姓丢失土地、卖儿鬻女成为流民的概率就会攀升三层。若再遇上旱涝蝗灾,十室九空、饿殍满地的人间惨象,便会比比皆是。
孟知彰虽读圣贤书,也自认对窗外事知晓一二,但此前百姓疾苦似乎只停在冷冰冰书页上的文字,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间尘雾。“黎民百姓”对他而言似乎也只是一个模糊又遥远的群体。
但南先生的话点醒了他。
“黎民百姓,是你是我,是我的父辈祖辈,也是你的后世子孙,是你身边的乡邻亲朋,更是你亲近之人,你心中最为在乎之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谁弱谁有理,一味祈求上位者可怜是没用的。痴心上位者能感同身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是个笑话。
上位者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底层蝼蚁,即便听见或瞥见一眼,那也是被无数双手处理到变了形、走了样的景象,也只是为了达成某种政治目的,让上位者看到的“定制景象”。
你我读圣人书、食百姓俸,所能做的是尽自己所能,努力去靠近决策中心,哪怕只是将一些政令变得缓和,压在百姓身上时能让他们有喘息可能,也就不枉平生所学,不枉自己寒窗苦读这十数年。
“若能将惠及民生的举措上达圣听、形成诏令、遍行天下,看着黎民百姓因此衣暖饭足、安居乐业,也才是科举求仕的意义所在。”
孟知彰将珍藏的一沓沓解惑条子收好,仔细放回书架的木格中。
庄聿白听着孟知彰举重若轻地讲着与南先生的这段“忘年交”,听着眼前人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他内心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又一下,细看时似乎还萦绕着淡淡忧伤。但若让他描述这到底是股什么心绪,他一时又很难说清,只觉酸酸胀胀、朦朦胧胧。
孟知彰像是察觉出庄聿白眉心的情绪波动。
“南先生在京城生活多年,曾在回信中描述过那里的繁华。”
果然,换到这个话题,庄聿白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如何繁华?”
孟知彰将手负于身后:“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庄聿白正听得激动,却听孟知彰长叹一声,无奈摇起头,口中直道:“可惜了,可惜。”
“可惜什么?”庄聿白一头雾水,眼睛瞬间瞪圆。
孟知彰余光看了眼庄聿白,神情不无遗憾:“府城繁华,虽不及京城,但新奇物件遍地,吃食小玩意等也是不胜枚举。只可惜琥珀兄吃不到,也玩不到了。”
“为什么?”庄聿白急了,站起来时险些将身后的椅子带倒。
孟知彰一把扶正椅背,一本正经看着庄聿白:“昨日,你不是说要搬走么?”
“我……”庄聿白一时语塞。
孟知彰:“对了,你何时走?我让大有去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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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先秦《周易》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先秦《大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先秦《周易》
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清·梁启超《王安石传》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34章 玉佩
柴门响了, 乡邻来问订的金玉满堂何时好,他们等着端午探亲时,作为珍贵的节礼带上。
“明日午后, 到族长家统一领取。”
庄聿白看着孟知彰将人送走, 又好整以暇走回来,担心对方再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话茬,忙冲到簸箕旁一顿闷头忙活。
“孟兄,明日中午要将乡邻的准备出来对吧。那现在……坯片要切出来晾晒晾晒。”
“刚才说到哪了?”孟知彰知道庄聿白试图蒙混过关,但他却不准备善罢甘休。他专心挽着袖口, 视线并没落向庄聿白。
“什么刚才?”庄聿白心虚地摆上一副诧异表情, 觉得糊弄不过去, 忙又装作恍然大悟。
“哦, 刚才说……刚才说玉片。孟兄赶紧来帮忙啦!再不快些, 明天乡邻们的玉片就来不及了。除了乡邻,还有你学中同窗的呢!若误了时间,当心他们怪你。”
乡邻金球72包, 昨日他去吴家时孟知彰自己在家已经将金球做出来了。玉片做够124包就可以。庄聿白留出玉片所需淀粉量,剩下的淀粉则用干净的细麻葛口袋装起来放进米缸。随后小板凳一放, 将虾户送来的虾篓拎至石榴树旁,开始认真剥虾挑线。
整个过程, 庄聿白把自己搞得忙到飞起,并不是他多喜欢干活, 而是他怕自己一停下来, 孟知彰就凑过来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事。做金球玉片是正事,正常人看人家忙正事,都不会好意思来打扰吧。
其实庄聿白打心底并不想搬走。即便孟知彰娶了亲,那也是他庄聿白先来的, 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何况成亲又怎么了?刘玄德不是说了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所以,即便他孟知彰成了亲,我庄聿白也是他孟知彰最好的兄弟。
忙碌的一天总算过去,庄聿白全程埋头干活,一个眼神也不敢给孟知彰。
晚上就寝,一如往常伸出胳膊等孟知彰帮他捆绑上手脚,也只垂着眼皮,不敢对上人家的视线。
“成亲的日子还没定。”孟知彰吹熄了灯,床身轻微“吱嘎”声中平稳躺在枕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庄聿白应了声,他脸朝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身体随着床身轻微晃动,后背却越来越紧,半分不敢动。
“那边是后母做主,收了聘礼,却始终不定婚期。不知是家中不同意还是……还是他本人不同意。”
“哦。” 除了应着,庄聿白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活爹,这话题没完了是吧。
良久,背后身翻了个身,声音平淡如水,比此时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还冷静:“你怎么看?”
哈?我怎么看?庄聿白不作声,黑暗中忙闭上了眼。我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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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牛大有一早就来帮忙,金球玉片全部炸制打包后,先用炭车将学中预定的金球和玉片送去私塾。孟知彰随车回来又将乡邻的送至族长家。
族长家早摆起几张长桌,十来个乡邻已等在那里,或揣钱袋,或拎粮米。族长家长子,也就是柳婶的丈夫,帮着孟知彰清点钱米等。
柳婶是个热心肠,前后跟着忙活。她见庄聿白体弱,便将他请至厢房,还端了杯茶:“那边人挤人的,有知彰他和大有他们跟着就好了。”
闲话间,柳婶特意提到上次庄聿白跟他说预防虫害的法子,说果然灵验,幸亏他发现的早,不然这次的菜又要遭殃了。
柳婶上下打量着庄聿白,眼中越看越喜欢。这孩子样貌气质倒在其次,主要是会做生意,还会栽瓜种菜,这样好的哥儿,可不多见。不,不是不多见,是根本没见过。
“你来知彰家这些时日,一直没得空问问你。”
柳婶只开了个头,庄聿白立马明白接下来会有什么问题等着。果不其然,柳婶给庄聿白添了茶,便将他今年几岁,家住哪里,是否婚配等一股脑问了出来。
庄聿白面上讪讪,大抵是人到了一定年岁都爱做这牵线搭桥、说媒保亲的活儿。他正想着怎么应答,只听门外轻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