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他藏在衣服底下的双腿早已瘦弱不已,被这么一推,只能重重地摔倒地上,又蹭了一手肘的擦伤,流下的却不是鲜血,而是乌黑的血。
伶人嘴角的伤口被他自己越咬越深,早已成了一道好不全的伤疤。
守卫嫌弃地瞪他一眼,伶人畏缩了一下,用乱发挡住自己的脸,步履蹒跚地走回房里。
尚未跨过门槛,旁边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老汉,又拎着酒壶来了,撞了撞伶人,道:“喂,要五石散不,来老子房里,就给你。”
伶人浑身发抖,十指在皮肤上用力抓挠,都没有抑下这股躁动,“你又来骗我!我不会再信了!每回都骗我!我才不信!!”
老汉却露出他的满口黄牙,笑了:“你瞧瞧你,总是疑心那么重,除了老子,还有谁喜欢搭理你啊?来吧,有还是没有,你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这回真不骗你。”
伶人眸光游移,显然动摇了,老汉露出“果不其然”的眼神。这种人吸食五石散已经吸得脑子不正常了,明明一回都没从他那儿拿到过那玩意,却还是不愿意放过一丝可能。
不远处的守卫见到了,也只是嫌恶地挪开眼,未加阻止。
就在老汉抓着伶人的手,欲带进烧柴房里时,院门那侧竟传来了马车的声响。
不过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一位披着白金色披风的大美人,风尘仆仆地朝他们走来,三两守卫跪在一侧,连头都不敢抬起。
老汉看得眼眸都发直了,可大美人眸光却未落在他身上,只看着挠着身子缩在一旁的伶人。
“顾熙。”
真宿赶来时就用神识扫了一遍这个护院,直奔此处而来。
他没想到当日在凤鸾楼查抄的时候,那唯一一个瞪着自己的伶人,也就是面前之人,竟是顾以向的亲哥。
老汉正欲攀谈几句,身后的护卫当即喝道:“见着御马监掌印大人,还不跪下?!”
老汉没想到眼前的美人年纪轻轻,竟这般大来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下了,“饶命啊,大人,大人!小人绝没有肖想什么不好的……”
伶人顾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好久没听人唤他原来的名字了,眼泪竟不自觉地顺颊滑落。
待他看清来人的模样,一股似恨似怒的感觉又在心底翻江倒海。
真宿佯装看不见顾熙的敌意,命人将他搀进屋。至于那个老汉,则原地被押着,听候发落。
他要彻查此地的境况。
半刻钟后,真宿终于弄清楚了福颐院的情况。自清洗行动之后,世家名下的诸多销金窟里的奴仆便被集中送到了此处,其中便包括了伶人歌姬。
在调查程序走完后,这些人除了有实质犯罪的,大多去掉了奴籍,重获身份,不过皆被发往了地方。而不愿离京的,必须要在福颐院相关官员处登记,头三年都得有正经工作,有担保人,方可留下,不然同样驱逐。
而顾熙这种被禁药毁了的人群,连牙行都不收,又因这段时间,京中青楼被取缔了大半,更多小型的则都低调了起来,隐蔽且零散,他们这些没有门路的,甚至没法做回老本行。偏偏鸩王有命,福颐院不得无故驱赶这些人,而现下暂未及验证是否找到活儿了的时候,便导致了不少人闲置在福颐院的现状。
真宿叹了口气,光施政令,监管不到位,便会如此。
不过指望日理万机的鸩王,面面俱到,亦是不大可能。
既让他碰着此事,便替鸩王打理一下好了。真宿正欲奏书禀报,银虿暗卫却现身道:“陛下有令,一般小事,大人可先斩后奏,事成后回宫再亲自禀报即可。”
这样当然便捷多了,真宿就应下了,没去想这其中的放权有多随意与纵容。福颐院管事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就撞上暗卫与真宿的对话,吓得以为自己这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就要交代在这儿。
真宿岂有闲暇理会管事,他虽然将顾熙带离此处就达成了顾以向的请求,但是他看着顾熙和那些饱受五石散瘾病折磨的人,却有了一个想法。
于是不多时,福颐院所有的闲散人员,在召集之下,纷纷排起了队列,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一间小房间内。
顾熙心里不断打着嘀咕,从真宿来临时,他就一直在想,对方莫不是为着报复他而来的?因为当时瞪对方的那一眼,定然是被瞅见了。他受损的脑子使他无法再细想更多,只默数着每个人进房的时长,转移缓解一下自己发自骨髓的痒意和惧意。
排在他前头拢共六人,后进的比先进的快出来,从两炷香到一盏茶,越来越快。而他还观察到,前头的伶人歌姬皆是笑靥如花地走出来,就是刚入凤鸾楼单纯无知的时候,他都不曾见过他们有过这般发自内心的欢喜快活。那一张张桃花般的面容,落在他眼里,却如洪水猛兽,反常得令他心下一咯噔,生出极其不妙的直觉。
很快便轮到了他。
顾熙忐忑不已地扶着墙面,在守卫凌厉的注视下,缓缓走入。
迎面便看见那抹白金的俊美身影,立在床侧,那双与窗外熔金般的落日交相辉映的金眸,朝自己瞥来,然后道:“过来。”
第90章 随侍 卌一
直到在床沿坐下来, 顾熙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听了真宿的命令,鬼使神差地照办。
他一个回神便要起身,真宿正好挪到他正面, 这一下险些撞在一块,真宿索性点了他的穴,将人按回床上坐着。
顾熙眸子瞪得铜铃一般, 估摸着是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狠命瞪着真宿,却丝毫动弹不得。
真宿没在意他眼神, 拇指与食指抵在顾熙的太阳穴上, 沉气开始反摄毒素。
长期吸食秘五石散的人,神智已受损深重,即便将体内残留的毒摄走,亦不能改变其身体对毒的渴求。
真宿的打算是,以毒攻毒,攻击他们已毁的九宫(脑)。在神识里, 可以清晰看到他们与寻常人不一样的九宫构造与纹路。既然毒可以改变纹路, 破毁脑宫,那么亦意味着用毒再以攻击,可将其调为原本的纹路,从而达到修缮九宫的成效。
此等精细活儿,堪称极其冒险之举,是以真宿决定优先“治疗”已然出现躯体僵硬与濒死症状的人。这对真宿次紫府的负担极大,即便效率全开, 仍然治疗得颇为缓慢。
这对真宿的控术能力而言,也是一种挑战。他以往走的路子大多是力大砖飞,甚少注重精细的控制。好在修复丹田时所用的“穿针引线”给他打了个很好的底, 一切不过是厚积薄发。多次尝试下,真宿一次比一次熟手,时长亦在减短。现下替顾熙“治疗”,更算得上驾轻就熟,不过一刻钟便已毕了。
原本犹如废墟的九宫,被墨色重塑一砖一瓦,精心雕琢,直到最后一抹墨色回流到真宿的掌心,顾熙感觉脑中久违的清明,宛如卸去了长年的沉疴。
嘴角的痛感前所未有的鲜明,这回他不再往上添新伤,因为着实太疼了,但这种疼痛贯穿了他的整个人,没了那种如同隔断了一层的钝感,淌下的血也不再是黑血。
顾熙简直不敢置信。进来前,他想不到真宿对前头的其他人做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喜悦之色,但他死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虽不知真宿是如何做到的,但这种变化,简直就是重生。
清醒竟是这般奢侈之事。
真宿见他眼神都清澈了,知晓自己又成功了,微微扬了下眉,对他道:“出去罢,替我唤下一位进来。”
顾熙掰着手指,深知自己应当道谢,却迟迟说不出话。他垂头望着自己不知被多少人碰过的皮肤,人是清醒了,但无疑得直面最真实的痛苦。他现下连嫉恨的立场都没有了,他最厌恶他人高高在上,厌恶只有他人是出尘无瑕的,现下却连拿眼去瞪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真宿不知他半晌不动是在想什么,而自己手感正好,并不想耽搁下来,遂催促道:“快去,就在房里候着,别到处去。我等下送你回去。”
顾熙心底顿时涌上了一丝说不出的甜,几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知真宿为何对他这般好。可他捕捉到了有些陌生的词,迟疑道:“……回去?”他能回去何处?他还有归处吗?
真宿解释道:“顾以向在京中买的房子。”
顾熙心里骤然一紧,“……是阿向让您来的吗?!”
真宿点头。
自家弟弟竟在宫里混出头了?都能让这样厉害的人来助自己脱离泥潭了?顾熙这回是当真觉得自己在做梦了,一时顾不上心底的那股别扭劲儿,他顺从地起身,从房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