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当年,他的家人也是在他眼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被随意抛进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那时的他血流如注,奄奄一息,被林莲心弃如敝履地丢进坟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野狗撕咬亲人的尸骨,却连抬手驱赶的力气都没有。
他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他的家人,若不是周化及时赶来,为家人收殓尸骨,又拼死救下他这条残命,他早就追随家人而去了。
“如今大仇得报,我也该去见他们了。”他喃喃自语,扬起短刃就要刺向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游骥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瞬间让他动弹不得。
“你若寻死,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周大人?当年他冒死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现在寻短见的。”
游骥没松开手,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短刃,厉声道:“嵩县刚除祸患,百姓还需有人帮助恢复正常生活,你若死了,对得起那些被豪族欺压而死之人的亡魂吗?”
与此同时,县城各处已渐渐平息了厮杀声,紧闭的房门一扇扇打开,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当确认那些作恶多端的豪强真的倒在血泊中时,先是一阵死寂,紧接着,有人跪地痛哭,有人高举农具呐喊,还有人捧着祭品冲向祠堂,告慰祖先在天之灵。
压抑多年的恐惧化作震天动地的欢呼,久久回荡在嵩县上空。
游骥带着周化和几位领头人回王府禀报嵩县之事时,雁萧关正翻阅着河口积沙成田的进度图,闻言只微微颔首,神色波澜不惊。
明几许忍不住开口:“拿下了嵩县,王爷似乎并未想着要入驻其中?”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连被游骥拦下,又经他人劝说才勉强平复心绪的吴文元,也抬起头静静注视着雁萧关。
雁萧关将图纸往旁一放,沉声道:“嵩县自有县令主政,官吏各司其职,若事事插手,反生乱象,王府要做的是立威平患,而非越俎代庖。”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雁萧关从始至终都意在铲除豪强、震慑恶匪,从未想过直接掌控地方政务。
这般豁达胸襟,着实难得。
也正因如此,周化倒是一遇着事都要来问询他的意见。
此后,诸事渐入正轨。
河口围垦热火朝天,嵩县善后有条不紊。
待周化再次前来禀报政事时,雁萧关原以为又是寻常事务,不料对方问起:“豪强手中收回的土地该如何处置?”
雁萧关诧异地看他一眼:“让百姓种着便是,该如何便如何。”
官修竹面露无奈,明几许则笑着提醒:“任何地方发展都需章程约束,若无规可循,反倒养出贪念。”
雁萧关神色微讪,沉思片刻后决断:“依朝廷律法征税,不可多取分毫。”
话落,他神色一肃,看向周化:“周大人回去后,让衙役们在赢州各处寻些合适之地,建个堆肥场,赋税既定,若能以肥增产,百姓留下的粮食也能多些。”
周化深知肥料对农产的奇效,当即喜形于色,跪地叩谢。
退下后,他心中的感激愈发深重。
从前只知雁萧关手段凌厉,如今才明白,这位王爷既有雷霆之威荡平祸患,又怀仁德之心体恤百姓。
从积沙成田的奇思,到处置土地的远见,再到建堆肥场保农户周全,桩桩件件都令他由衷敬服。
赢州诸事渐渐步上轨道,百姓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有盼头,看似再无波澜,可就在距此数百里的一处海上孤岛上,矿场里的光景却截然不同。
大柱护着一名憨实男子退到角落,手中端着一个破碗,碗里盛着清可见底的海草汤,另一只手攥着个掺满野菜、咬下去满口硌牙的粗馒头。
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悄悄凑过来,将憨实男子团团围住。
憨实男人看着同伴们狼吞虎咽啃食手中的粗粝馒头,自己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却仍掰下一半,硬塞进大柱手中。
大柱本能地推拒:“戴大人,您自个儿留着,我顶得住!”
黛谐贤坚持道:“大柱兄队主,你吃,这么多人都得靠你护着,你不吃饱,万一出了事,我这辈子可就再见不到我那外孙了。”
听到“外孙”二字,大柱推拒的手猛地顿住,片刻后,他一把夺过馒头,狠狠往嘴里塞去。
原来,这些人竟是去年开春便从天都出发的黛谐贤与大柱一行。
当初,黛谐贤作为钦差带着圣旨与赏赐浩荡启程,一路上备受礼遇,谁料刚驶入海域不久,便遭海盗突袭。
海盗人多势众,大柱等人抵挡不住,马失前蹄,被押解到这座矿场,日夜挖掘铁石。
在海上同海盗作战时,有数位兄弟殒命,财物尽失,所幸黛谐贤将圣旨贴身藏好,才未落入敌手。
也亏得大柱等人皆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才未被海盗当场斩杀,而是沦为矿场的矿奴。
如今他们每日仅得一餐果腹,曾经脸盘圆润的黛谐贤已瘦成了瓜子脸,与黛妙与的脸型竟有了几分相似。
矿场里除了他们,还有众多矿奴,个个眼神麻木,已彻底认命。
可大柱偏不认。
待众人匆匆咽下食物,他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刻将他与黛谐贤围在中间。
大柱压低声音道:“再这么下去,迟早葬身鱼腹,必须有人逃出去报信,让王爷来救。”
黛谐贤浑身一震:“可不是,这矿场里每日都有矿奴累死病死,海盗直接把尸体抛进海里……”
他神色惊恐,急切问道:“大柱,你可有法子?”
大柱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从破衣里掏出几株形似甘草的植物:“前几日方便时无意发现的。”
见众人不解,他继续解释:“早年逃荒时,我见过几个流民吃下这东西,当场腹痛如绞,气息奄奄,看着与死人无异,队伍便将他们遗弃了。”
他话音顿了顿,声音更低:“哪料两日过后,他们竟活了过来,还追上了队伍。”
闻言,众人皆是一喜,瞬间明白了他的打算。
大柱叹道:“不过我寻遍周围,也只找到这么些,怕是只够两人用,我们得找两个水性、身手俱好的人,寻时机佯装中毒,等海盗把其扔进海里,再趁夜偷船逃走。”
他看了一眼众人:“此事危险,若被逮住,十死无生。”
众人对视一眼,眼底满是决然,这是他们被困数月来,第一次看到生的希望,哪怕九死一生,也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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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几许来赢州已有一年有余,可往元州传去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赢州的日子蒸蒸日上,雁萧关更是生龙活虎,买韩翼数次传信催促,均被明几许寻借口推诿。
这日,夜幕初垂,满月高悬。
绿秧踏着银辉,脚步匆匆地往明几许所在的院子跑来。
彼时明几许正独坐石桌旁赏月,神色淡漠,若是寻常时日,雁萧关多会前来寻他,或闲聊,或比斗,总有可做之事。
可每逢月圆之夜,无论陆从南身在何处,定会返回王府,却从不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前往雁萧关的院落,一待便是整夜。
念及此,明几许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曾旁敲侧击多次,确认雁萧关与陆从南之间并无私情,这才重新对陆从南顺眼起来。
至于二人之间的隐秘,他未曾深究,毕竟人皆有私,他自己也并非事事都向雁萧关坦诚。
可即便如此宽慰自己,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介怀,只等寻得立场,再做计较。
想到此,明几许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绿秧看着他神色变幻,心里暗自嘀咕:怕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话未出口,手上的信已递了过去。
一封是买韩翼的笔迹,字里行间皆是催促他尽快解决雁萧关,明几许只随意扫了一眼,便将信弃置一旁。
而另一封信笺展开的瞬间,他眉尾陡然上挑,上面是李横的字迹。借着月光看清内容后,明几许收敛了笑。
原来在荣三桂殒命后,李横如愿成了买韩翼麾下海盗的头目,只是还有另一人能与他平起平坐,且许多关键事务,买韩翼都只吩咐另一名海盗操办。
李横一年来千方百计想要探查买韩翼兵器坊所在,盖因他知道,那些从蛮人部落卖给买韩翼的精壮汉子,必然与兵器坊有所关联。
原本李横预估或许得等买韩翼彻底信任他,他才可能寻出线索,没想到此番却有了变数。
信中写道,前不久海盗据点突然乱作一团,买韩翼多方打听后得知,竟有人从兵器坊逃脱,海盗们正倾巢而出追捕逃奴。
李横当即敏锐察觉,这或许是天赐良机,便匆匆来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