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既然他死了,”她脸上露出无限喜悦,“我希望你明天就搬过来住。”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认为您应该先跟您的孩子们商量一下,”他说,“我不想被他们讨厌。”
  “这你放心,我儿子是绝对服从我的。至于那两个丫头,哼,如果她们愿意让出2/3的遗产,我会勉为其难继续养着她们;如果不能,我的爱,还请你为我代劳把她们扔到大街上去。”
  江奕张了张嘴,道:“一定。”
  三天后,他将阿扎诺提斯的双胞胎女儿连拖带拽出门。那是一对健康、漂亮、灵气十足的姑娘:姐姐泰格斯泪水涟涟,边回头看她们的母亲;妹妹泰厄斯像一只发狂的野猫,顽抗时在他胳膊上咬了好几口。
  “听着,孟斐斯容不下你们。”江奕装出冷淡的、恶狠狠的样子,“去萨卡拉,去塞拉皮雍神庙的释梦室,去跟你们父亲的挚友汇报他的死讯吧。”他丢下她们,像家庭丢下自己。
  再后来,他没有回到奈波里斯身边,而且独自坐在尼罗河畔,欣赏浮动的、蓝幽幽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朝阳、晚霞,还有数不尽的星星。
  他想家了。尽管那个家虚无缥缈,早已不复存在。他幻想它,幻想它所带来的幸福生活。
  可是转念一想,世界上又有多少家庭能幸福到最后呢?——失去孩子的妮泰默哭到昏厥,死了丈夫的塔沃里特郁郁而终,双胞胎在最需要被关爱的年纪没了家。
  感到饥饿加屁股疼,他终于想起回腓力的家,即刻起身,一时头晕目眩,幸好有刀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等等,是出现幻觉了吗?他揉揉眼睛,目光锁定前方一个熟悉的、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影。
  阿扎诺提斯?
  他、他还活着?!
  江奕抱刀背过身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借月光看到阿扎诺提斯鬼鬼祟祟拐进一个胡同。
  他真的没死。江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奈波里斯只说早上在家门口结果,没说深夜在胡同里结果。他可以放任自流,当什么都没看见。
  出于纳西尔前辈的告诫,他没有跟上去,而是找了家旅店,花钱吃饭并住宿。这晚他胃口出奇地好,就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伴着炖蚕豆和鹌鹑肉一起下肚。
  一夜好梦。
  他走出旅店时,微风拂面,太阳刚刚起床。奈波里斯自远方来,似乎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我可算找到你了,”她走近说,“赶紧跟我回去,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是关于阿扎诺提斯的事吗?”江奕问。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奈波里斯嘟哝着,进店点了杯啤酒出来,“说实话,我可以自行解决,但你是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能在场,最好全权负责。”
  “……我吗?”
  “没错。”
  “行,按您说的来。”江奕有个问题,“可是,您确定我过去后他不会杀了我吗?”
  奈波里斯一脸困惑:“谁?”
  “您的丈夫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奈波里斯喝进嘴的啤酒全部喷出。“丈夫,我的丈夫!”她叫道,“亲爱的腓力,大白天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怎么啦?”江奕的灵魂已然飘到和上帝肩并肩的高度,“这很正常,奈波里斯女士,您的丈夫有多痛恨腓力,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
  “他诱惑了他的妻子,赶走了他的女儿,承蒙亚历山大大帝庇佑,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如果您的丈夫有脾气,那么这位情人的出现无疑会激到他的脑——小草般的无畏精神。是的,女士,阿扎诺提斯见到腓力就会杀了他,他今天死定了。”
  江奕暗暗在心中谴责这一事实:作为年轻英俊、小有权力的希腊士兵腓力,他比前两次更盼着早点去死。
  “他要杀你?没道理啊!”奈波里斯放下酒杯,抓起他的两只手腕,“难道死人还会杀活人吗?”
  江奕:“……?”
  “凌晨有人找来,说在河对岸发现了他的尸体,叫我过去认。”她笑起来,“是他,真的是他。你干得漂亮极了!尸体就在我们家后院,我来就是找你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我不打算给他安排葬礼,那太费钱,我想让你直接把他抛到荒郊野外。”
  江奕:“。”
  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很想把昨晚见到阿扎诺提斯的事告诉她,然后询问他的死因,但是又不敢。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个幻觉。奈波里斯见他这样,问他是否又吃坏了肚子。“哦,”江奕摇头,淡淡吐出几个字,“没事,我们走吧。”
  在阿扎诺提斯家后院的牛车上,江奕见到了户主的脸:他面容发灰,双目闭合,死者本人要是看到自己变成这样,恐怕也不会想再活过来。
  “交给我吧。”他抚摸老牛的脖子说。奈波里斯不愿为亡夫筹备葬礼,甚至连一副棺材都不给,她最近正忙着变卖他的资产,将兑换的现金用于投资。
  江奕驾驶牛车,打算找片清静的地方,把他埋了。在古埃及文化中,没有得到安葬的人,其灵魂将无法前往来生。阿扎诺提斯先生生前兢兢业业、诚信可靠,对待家人体贴入微,不应该落得这么个悲惨结局。
  出门不远,他从牛背上下来,牵着绳子步行,走着走着就掉下眼泪。
  睡前他还在想那对双胞胎得知父亲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觉得当时就应该跟上阿扎诺提斯,哪怕他是假的,也比现在清清楚楚地见到尸体强。
  原来,两千年后的人类不幸,两千年前的人类还是不幸。越干净的东西越容易变质,越善良的动物越容易受伤。文明不总是在进步。
  他们来到沙漠。
  江奕徒手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沙坑,弄得满手是血,鲜红的沙砾卡在指甲缝里。
  他微笑着,走到阿扎诺提斯身边。
  忽然,他举起张开的双臂,让肮脏的、黏糊糊的手心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这一刻,它们仿佛是两朵圣洁的莲花,生长在更神圣、更先进的国度。他仰着脑袋,阖眼聆听靡靡之乐,祈愿神明霖雨苍生。
  睁开眼睛后,他发现阿扎诺提斯的眉毛动了一下。
  又是幻觉……
  江奕走上前,像小说主角那样,将尸体横揽入怀,一手托住膝盖,另一手扶起脊背,想把他抱起来。
  这人有点沉,他没抱稳,反而被连累。他们摔倒在沙坑边。当额头磕到阿扎诺提斯胸脯上,江奕呆在那里——尸体有心跳!
  他慌忙坐起来。
  难怪,难怪他在抱他的时候总感觉哪里有问题:阿扎诺提斯的身体是热的,又软又热,比蔺哲还像活人。蔺哲那么冷都能活着,阿扎诺提斯又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望着那双发抖的睫毛,明白了什么,起身将沙坑重新填好,留阿扎诺提斯在这里,独自牵牛回家,以腓力的名义向奈波里斯提出分手。
  “为什么?”她气呼呼地问。
  “因为我不喜欢您。”
  奈波里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你……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她咬了咬嘴唇,冲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告诉我她是谁,说啊!”
  江奕回答:“没有谁,请您放我走。”
  “你说过要爱我一生一世的。”
  “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奈波里斯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不爱我。你亲过我,就在半个月前你忘了吗?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和我亲吻?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我苦学希腊语,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个冷酷无情的母亲,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我真希望你立刻去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沿着他的身体慢慢滑落,蜷坐在地上,用拳头捶打他的小腿,然后掩面哭泣。
  奈波里斯的话就是神谕。
  江奕平静地看着她。
  “好。”他说。
  老牛在院子里快乐地享用午餐,便听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跟着是一声低吟,还有金属掉落的咣当声。
  第52章
  江奕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华丽温软的大床上。
  四面金碧辉煌,两侧是亚麻纱帐,边缘垂下金线流苏,他的枕头上绣满太阳和新月,抬头就能看见一排排鹰的纹章,全都是金质的。
  他轻轻抚摩乌木框架上的象牙和青金石,床头刻有贝斯神驱逐噩梦的雕像,他端详它,用鼻尖蹭了蹭,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
  他目光游弋,最终落定在小型阿蒙神金像前的祭坛上,里面有苦涩的没药和清甜的乳香,它们混淆出来的气味芬芳又安神。
  这是哪里?
  他现在又是谁?
  他闭目冥思,突然眉心蹙起,嘴唇微张,觉得自己脸色都白了。他眨了两下眼睛,又轻轻摇头,认为自己一定是被模拟器给诓了,或者是纳西尔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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