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但是江奕发现,这些人不仅在围观——他们个个手持武器,有菜刀、棍棒、燃烧i瓶、石块,有的甚至带了冲锋枪。他们步步逼近,让雇佣兵们惶恐不安、趋前退后。
  “2125年,继埃塞俄比亚狼人灭绝后,东非大裂谷北部发生大规模暴乱事件,史称‘圣所大屠杀’,统治阶层武装部队全军覆没,暴乱者及平民死亡约2200人。谬态大主教的头骨被密封保存在全球灾变档案馆。”
  枪林弹雨,乌烟瘴气。
  雇佣兵被分尸、剔骨、烹饪。混乱中,江奕摔了一跤。他翻过身,被陌生人掐住脖子。他拼命抵抗,有时完全失去力气,只深深地凝望他。
  下一刻,这人死沉沉地倒在他胸口。
  直升飞机从天空边缘驶来。江奕认出,那是蔺哲的私有物。螺旋桨在海蓝色机身上高速运转。窗边,坦狄薇扬唇一笑,收回枪杆。纳西尔吐出舌头,推开尸体,把江奕卷回乘客舱,安放在直升机的主人身边。
  彼此碰到胳膊后,蔺哲缓慢而谨慎,递过去一个又长又黑的保温杯,跟一盒有温度的饺子。
  字愈损坏,江奕拿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回了句谢谢,并将第一口水和食物让给蔺哲。他喂他喝水,然后自己喝水;一次性筷子去掉包装,先碰到蔺哲的嘴角,然后逗留在江奕唇边。
  梅森和那四位遗民顺软梯爬上来,帮忙投掷闪光弹进行场面压制。坦狄薇引导方向,纳西尔服从指挥,蔺哲和江奕负责聊天。
  “好吃吗?”蔺哲语音转文字。
  江奕文字转语音:“好吃。”
  “那我明天再做给你吃。”
  “……嗯。”
  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他们未来一个月的伙食。
  忽然他察觉到不对。
  “明天?您的意思是?”
  “他们同意我将功补过,我只需加倍努力工作,并提交一份1万字检讨。”
  “1万字?!”
  “我已经写好了。”
  “您什么时候写的?”
  “回国那晚。”
  江奕想起一件事。
  “那您前几天的面试?”
  蔺哲缄默良久后道:“没通过。”
  “对不起。”江奕回复。
  蔺哲摁下录音键说话,然而显示给江奕的并不是他表达的内容,而是梅森和坦狄薇之间的对话:
  “不回去吗?”
  “贝蒂说又有个遗民需要我们接应。”
  “上哪接应?”
  “好望角。”
  第29章
  在天上,大家各行其是。
  坦狄薇显然对蔺哲仍心怀芥蒂,独自靠窗看风景;纳西尔在驾驶员座舱聚精会神开飞机;梅森主动往江奕的相反方向挪了挪,作为一种礼貌的回避,不时转头瞄几眼;医学博士和刽子手讨论起人体结构和解剖学相关理论;前核电站工程师在调整他的鸟嘴面具;小乞丐孤单地坐在江奕对面,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能感受到,除了姐姐,没有一颗心在自己身上。
  蔺哲向江奕诉说他们分开这两个多月自己的亲身经历,描述既作为故乡又承载他母亲坟墓的台北。
  “她的墓碑是一棵红桧树。”他说,“骨灰储存在可自然降解的盒子里,然后融进土壤。”
  多年前,那棵红桧树变异,与未完全碳化的骨骼碎片发生基因融合,沿袭了他母亲的逻辑思维和声音,却对家人的感情不复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会经常去看她,偶尔和她来一场社会题材的辩论赛、文字接力赛或解码游戏,输了就要接受鞭笞惩罚。
  他们以前还进行过简单的格斗训练。直到18岁那年,母亲好胜心起,不仅让儿子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还要赔付对方车主七万台币。
  江奕对蔺哲练过格斗这事并不感到惊讶。
  那次拥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们紧紧贴在一起,这人的上半身又凉又硬,还有点凹凸不平,有如复苏的奴隶。
  他的力道不算重,却远盖过温柔。那是与理性脱节、充塞欲望的拥抱,是蔺哲喜欢他的表现。就是江奕有些好奇,假如那晚前辈们不在,这人是否还会有别的表现?
  稍后他开始反思,自己喜欢蔺哲的表现又是什么?
  他曾向当事人和阿米拉以外的前辈们明确表示过自己喜欢蔺哲,但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过一反常态的举动。对他好不算,江奕对蔺哲好纯粹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它和理性不搭边,且毫无杂念。
  假使要像蔺哲那样,不遗余力、用天然之躯锁住对方才算是喜欢,那江奕对他的喜欢完全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他的人生字典里面没有“压制”,他的浑金璞玉般的灵魂与肉身对情爱的欲念全然不知。柔软是他的全部,他愿意把全部的自己展现给世界。
  前段时间,蔺哲故地重游,去了他度过六岁生日的光年游乐场。说来有趣,所有设施都在运作,旋转木马、过山车、摩天轮,至今仍不分昼夜地劳动。
  后来他听到嗷嗷哭声,在滚筒滑梯,以及海洋球池。鬼屋和往常一样,传出幽幽凄凄的哀号,上方的假骷髅道具发出桀桀怪笑,伴随老旧机械咯吱咯吱的响声……
  售票员进不去,游客们出不来。
  “世界病得很重。”
  蔺哲说:“我还不想死。”
  人类偏爱幸福,是因为幸福距离太远;人类偏爱生存,是因为死亡距离太近。
  “我和你同在。”
  江奕把自己的手叠在了蔺哲手上。
  第30章
  他们降停在卡拉哈里沙漠,一片瑰异的红色沙丘上。地面鲜红,干净,松软而暖和。没有一丝风。盐沼也好,动物巢穴与灌木丛也好,都静躺在刺眼的夕阳和石灰色阴影里。梅森搬下来两个28寸行李箱。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度假的。”坦狄薇对蔺哲道。
  “这里面是我的生活必需品。”蔺哲摸到银灰色箱子后说。梅森关闭机舱门,打开另一个乳白色行李箱拉杆:“你还说别人,亲爱的阿玛乌涅特,你不也带了这么多东西?”
  坦狄薇摊手表示疑惑。蔺哲轻咳两下:“呃,这是我单独为江奕准备的。”
  江奕、梅森、纳西尔:“……”
  “你对他未免过于谄媚了。”坦狄薇批评他。
  蔺哲以一种萎靡不振的姿态回答:“是的,我对他过于谄媚了。”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中寻找旅店。此时黧黑的天空看起来像块干刺刺的抹布,空气里仿佛有无数颗小星星。江奕仰头看蔺哲,问:“您为我准备了什么?”
  “吃的,喝的,穿的,还有用的。”
  “谢谢您,这里没有信号,‘谄媚’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十多分钟,蔺哲分别从词性、心理学研究、化学机制以及生物学基础等方面回答问题。
  “‘谄媚’,本质是一种社会性生存策略。”最后他总结道,“通过语言和行为操纵他人情感,其背后涉及复杂的心理动机、神经化学反馈及进化行为模式。这一策略短期内或许能为我带来利益,长期却有可能损害我的尊严和你对我的信任。”
  “那您为什么还要谄媚我?”
  “开心一天是一天。”
  “这能让您开心?”
  “嗯。”
  “那您继续谄媚我吧。”
  “嗯?”
  “请您继续谄媚我。”
  “好。”
  后来,蔺哲给了江奕一颗桃子吃,江奕则回馈他很多很多文字,内容包括他这段时间看的电影、书籍,还有和卡莉莎前辈的工作进度,以及被狼王弗雷希沃特抓走前的那一刻钟。
  这人好奇地倾听着,脸上浮现着笑容,因为打字者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就好像这些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能够唤醒所有感官的事情。
  突然小乞丐停下脚步。
  蔺哲替他做出解释:“有人在跟踪我们。”
  “哈比比,你是说五十米外的那个人?”纳西尔问。
  蔺哲:“是。”
  “啊?”刽子手挠挠头,“会不会是顺路的?”
  “因沙安拉,谁顺道顺三里格?”纳西尔收起嘲弄的眼神,转身将那人卷到他们面前。这一行为直接吓到了除小乞丐和团队以外的所有人,跟踪者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江奕自主向蔺哲描述:您可以想象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黑皮肤的男人,体型和梅森前辈差不多,发型跟您很像,但是金棕色;一张俊美瘦削的长脸光光净净,额头略高,形状优美的下巴有道柔和的凹陷;他看过来了!他有双和我一样的眼睛,它们像两团烛光。
  “你看人很准,我只有十七岁。”
  对方脱掉沾满纳西尔黏稠口水的白色背心,露出强健的、黑黝黝的身体。“我叫奥布雷,是原住民,”他用英语说,“需要帮助吗?”
  医学博士挑眉问:“你是人类?”
  “如假包换。”年轻人撇着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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