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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只一个字,玉芙就忙不迭地抽开门闩。
  门一开,夜风裹着一个高大身影挤进来,不是周沉璧又是谁。
  “大半夜的,你怎么……”玉芙说着又探身朝院子里瞧瞧,“你……谁也没带?就这么一个人来的?”
  周沉璧并不答他,只抿着唇,一双长腿径直迈过门槛,登堂入室。
  玉芙噎住,慌忙返身将门闩死死插好,再回头,只见那人已站在屋中。
  陋室里,竟没个体面坐处。
  玉芙一时无措,逢迎本领也忘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白生生的脚在冰凉的地板上局促地蜷了蜷。
  几个月间,俩人都是别别扭扭的。
  周沉璧目光在小屋内巡睃,最终落在窗边。自己送过来的那个团圆饼正大摇大摆的在窗台牙子上晒着月亮呢!
  他脸色好了点,嘴角勾了勾,“不是说我的饼不好?”
  “这……这节令的东西有什么好坏。”
  周沉璧又左右看看,倒是从角落里找出个条凳,拿出帕子擦了擦,将它放在窗前。
  随后手臂一用力,便将那单薄的人儿也带了过来,自己先坐下,继而将人揽入怀中,让人坐在自己膝上。
  “坐着说。”
  可两个人却一时都没再言语。
  四下寂静,破旧的屋舍浸在月色里,竟也生出几分难得的安宁。
  俩人就这样互相倚着,守着一扇破窗和一个亮得过分的月亮,什么怨怼,什么计较,都暂且融化在这月色中了。
  “冷吗?”过了许久,周沉璧脱下外褂给人披着,又扯过盘子,“我们,把这饼分了?”
  说着徒手就要去掰。
  玉芙忙摁下他的手,“好好的东西……祭着月亮呢,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不是说这东西是要分着吃?”
  玉芙摇了摇头,推走了盘子。
  这饼,是要和家里人分着吃的,自己和他,算得上什么家人?
  自己的那份,已在这处算不上家的胡同里和几个同样命薄的师兄弟们分着吃了。
  周沉璧瞧见他这失神的模样,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着人抬起脸来,“又在这儿编排什么心思呢?”
  玉芙被他掐得吃痛,却又是摇头。这些话,同他是怎么也说不清的,那便索性不说了,又去拿一双盈盈杏眼觑着他。
  “赏月吧。”周沉璧却避开他的视线,转开了脸。
  “怎么,腻了?”
  玉芙挣扎着起身,跑到炕边打开妆奁。也顾不得细致,只匆匆用指尖蘸了点淡胭脂,胡乱揉了几下,在眼尾颊边蹭出旖旎的红痕。
  而后,他转身背对月光,不唱,只凝着气,柔柔做了几个身段儿。一回身,眼波一递,就这么勾向那人,缠缠绕绕的。
  不似红尘烈火中的一声叹,而是碧水寒烟里的一缕风。
  吹得落花流水,吹得月色苍凉。
  带着胭脂香的白腕子辗转,袖角轻颤,似邀请,又似矜持的回避。一把细腰软得不像话,侧倾慢沉,如轻柳,如丝蔓,柔转连绵。好似只有一点难以言传的心事,且都揉碎了,就混着月色,化作若有似无的撩拨。
  欲得勾人,却又有几分寂寥。
  “学了昆曲的身段?”周沉璧一把拉过他。
  昆曲和皮黄不一样,没有大开大合的一个亮相,一个怒嗔,一个高腔,就是这种水磨功夫,若有似无却要扣人心弦。
  玉芙的这组身段,收起了烈,扮起了柔,他自己说不清是好是坏。
  “小东西,我说你呀。”周沉璧觑着他。
  “我怎么?”玉芙眨眨眼,急急问道。
  刚才,他分明看到这人眼里有着什么不常见的情绪一闪而过。但再瞧过去,却仍是那张寡淡至极的脸。
  眉眼疏离,仿佛万事不萦于心。
  “怎么总和我别扭着。”
  玉芙听到那人又说。
  “我学得像不像,身段好不好看?”他慌慌地问。
  周沉璧却没答,一把抱起他,放在炕上。
  “地上凉。”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周沉璧没直接上炕,而是一手撑着炕沿,俯身将人困在自己身体之间。一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沉沉锁着他,“小东西,你当我是什么?”
  玉芙揣摩不出这几问是何意,只气他气定神闲,却又在人身下动弹不得。
  心头那股说不清是羞是恼的火“噌”地窜了起来,他猛地抬起脚,带着几分泄愤的意味,直直踩上那人锦缎衣裳的肩头。
  “那我先问问,你把我当什么?”
  炕头一片漆黑,只有窗隙漏进几点破碎的月光,斜斜地打在两人之间。
  周沉璧一抬手,直直攥住了那段纤细的脚踝。
  他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视线也就着月色一路描摹,沿着白花花的小腿一路向上,最终直直盯着这人。
  漆黑的眉眼,配着艳色胭脂,本该是折子“艳极而寂”,可偏偏是他,衬得这哀愁也炽热明朗。
  他摩挲着掌中微凉的肌肤,声音有点哑,语气仍是未见波澜,“小东西,你想让我当什么?”
  “我…”
  潋滟的眸子里迅速淌出了泪。
  玉芙一颗心像被攥着,疼得缩成一团,这月亮让人犯傻,疼里还有一些美梦。
  那人的目光沉沉压下来,脚踝上传来的温度也热热地烙着他,又赶着他清醒几分。
  他知道这句是个什么问话,也清楚这人想听什么。可有些话,明明知道怎么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得。
  自己有什么呢?
  不过是一身不成气候的技艺和一副没被玩腻的身子。
  他便仗着这副好皮囊,脚一抬,轻轻踹了踹那人,很刻意的。
  “我想什么可不作数,你只是个不稀罕捧我的老斗罢了!”
  这人的扳指硌着他,早换成了一个金镶玉的,似是早就忘了翡翠。
  他却没忘,脚尖又点一点那人肩头,“不过…我也不肖你捧,现在我已经唱出了点名堂,不差你一个!”
  他蓄着一口气,最后一脚就格外重。
  可那人却纹丝未动,手倒攥得更紧,让他有点儿疼,“还有呢?”
  “都说唱皮黄也得有些昆腔的底子,我就和人讨着学了些。你觉得算不得玩意儿,就算不得吧…我…你…你别抓着我了,你放开……”
  他又虚虚蹬了几下,那人便放开了手。脚踝处忽然失去了桎梏,只余下一圈微凉的空气。
  “还有么?”
  “没了!”
  听了这句硬气话,周沉璧一个俯身,一把扯起来人,拇指捻过人眼尾,粗粝粝地随手擦几下,“不差我一个?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在这梨园子还唱不唱得下去!”
  玉芙被他扯得虚软,却停止了抽噎。这人一番怒气泼洒,倒好过波澜不惊。
  “那周公子…是要给我喝倒彩?”
  他膝盖跪在炕上,往前挪了几步。“还是要剪烂我的行头?”
  一双眸子还蓄着点泪,眼尾也被擦得通红,可心头却松了松,至少自己还能把这人激上一激。
  周沉璧没作声,起身放开他,在一方小屋里踱着。
  “上次听你的戏,头面都有些旧了。怎的,堂堂柳老板还没有自己的头面?”
  他随意扯起墙边挂着的一件戏衣。
  好料子,但太旧,领子和前襟在月光下闪着不一样的光。
  这两处明显补过,但补得倒挺巧妙。
  “刚定得,还没送来,不劳您费心!”
  “您这戏码也堪堪是个中轴,不是说戏迷都盼着您柳老板登台?”
  他甩开水袖,又转向另一侧,旧铜镜子,一个妆奁,几把丝线。
  “再…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唱压轴!”
  “听说,小报上三天才有柳老板一个版面。”
  “你…”
  几句话下来,玉芙已是梨花带雨,泪水涟涟。他原是想惹恼对方,自己却先被这一桩桩心酸淹没了。
  对方一身锦缎的背影,衬得仔细糊着旧报纸的墙,如此可笑、可怜。
  “看你这屋子,来人连个坐处都没有…上次我要给你,你还…”
  “我要!”玉芙急急下地,“我要,现在…我总算唱出点名堂,倒是有名目搬出这胡同了!”
  他抹了把眼泪,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你…你说的话可都还作数?”
  周沉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
  这人确是唱出了些名堂。
  这些个日子,他在台上是顶着珠冠、披着绮罗的贵妃、公主,是万千绮梦的化身。
  隔着一重灯火一重琉璃,倒也似真有了几分遥不可及的贵气。可到了自己跟前,那点华彩便倏地褪尽了。
  这人的一双眼和最初一样,总是映着点怯、藏着点怕,好似对自己的权势与心思全然不解。
  周沉璧难得急躁起来。
  他见玉芙光着一双白脚丫子站着,便一把将人揽过来,又抱到身上,一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条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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