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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刚遛出院子,蹑手蹑脚转出胡同口,却猛地撞上一道黑影!
  月光下,高头大马,鞍上人影的轮廓像镀了层冷银———
  景明竟没有走!
  “你…”柏青倒退两步,喉咙发紧。
  “上马。”这人声线已然带了冷意。
  “不要杀我!”柏青直直跪下去,额头“咚”地磕在青石板上,身子伏得很低。
  又是这副羊羔子姿态,像在献祭。
  景明跳下马,靴底碾过碎石,尘土飞扬,一步步逼近,“怎么,我像要杀你么?”
  “我…我骗了你…”
  景明一手捏上他的脸颊,“跪得倒快。”
  这幅下跪的样子又是似曾相识。
  可他捏起人的脸,一副冷倔的样子却全然陌生。
  他一松手,叹了口气,“上马吧,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柏青脱口而出,这人骑马太过张扬,而且…自己住在租界。
  景明眯起眼,等着他想主意骗自己。
  “我…住在租界!”柏青却没扯谎。
  “住在恩客家?”景明单膝跪下去,很着急的把人往怀里带,“就是他打你?”
  “没有……不是他…”柏青不想他抱,挣扎着站了起来。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地面。
  景明沉默片刻,站起来拍拍袍子,又把人提上马背,“坐稳。”
  “我…住在假洋鬼子家里?你也不杀我?”柏青在人身前问。
  “不杀。”
  景明又收紧手臂,似是想给人听那腔子里的动静。
  咚、咚。又沉又重。
  “那你呢?你可以进洋人地盘儿吗?”这人却又往前扭一扭身体,问着。
  景明低笑着把他按回来,“为什么不能?我会怕御史参我?”
  柏青听不懂,不敢搭话。
  “参得越狠越好。”景明扬鞭策马,“最好明日就夺了我的爵,收了我的田——”
  马匹转过街角,月光斜照下来,他嘴角噙着笑,竟是带着几分快意的。
  “再把我发配盛京,就再没人能逼我娶那劳什子格格,也不用天天帮着姑爷爷杀人!”
  柏青觉得他简直不知足,宗室里的小公爷,三世同堂,其乐融融,自己都不敢想象。
  已经过了四更天儿,街面上空空荡荡,景明反手扬鞭。
  “怕了么?再坐稳点儿!”
  鞭梢一起,风就追着马蹄窜了起来,
  “不怕!”柏青俯低身体,“再快些!”
  景明一个了然,又一挥鞭。
  他们本就是彪悍而骄傲的一族,虽然到了这一代,苍白孱弱了些,可骨子里的巴图鲁热血难凉。
  两侧灰墙飞快地退,风灌进耳朵里嗡嗡响,真是快意!
  景明也起了兴致,一抬手,又要扬起鞭子抽地。
  “哎!”柏青却拉他。“都睡觉呢,你…你这是做什么?”
  景明眼睛露出不解。
  “我,我不喜欢!”柏青见和他说不通,便敷衍着。
  “那你喜欢骑马么?”景明在耳边嗡嗡地问,酒窝晃在人眼前。
  柏青点点头,而后伏着身子,紧紧抱紧马鞍。
  北风吹得他迷了眼,但却真是酣畅,可景明却神游在外。
  到了租界,景明勒了马,放慢速度,柏青指了指小白楼。
  “就是那儿?”
  柏青点点头,到了近处,俩人便翻身下去。
  “可否请人出来一见,递上名帖。”
  “他,他不在,他办洋务去了。”
  景明眉头一紧,“出行了?什么时候?”
  听了这一问,柏青突然觉得要瞒他几分,小心翼翼开口,“十八刚走,腊月十八。”
  景明若有所思停了一下,然后一个作揖,“下次,再一起骑马吧。”只留下一话,又翻身上马走了。
  很快,金宝也回了顾公馆。
  ”金宝哥……“柏青迎上去。
  “结香,你怎么和神机营搅在一起了。”
  柏青抹了把眼泪,只道了句,身不由己。
  金宝心头一紧,“千万不能,不能让他知道了爷出了京。”
  柏青会意地点点头,心道,幸好自己瞒了他几分。
  “结香,还有一事……”金宝又苦涩开口,他想着公馆里也未必安全,便道,“我们去书房谈。”
  进了书房,金宝声音大了些,“公馆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不安分的奴才,吃里扒外!”
  “这是怎么了?”
  “结香,你与爷亲近。我也不瞒着你了,主子家七爷逮着我要灭口!可我自认为兢兢业业,并没有出差错,就算是错,也有家法处置!没道理不声不响就要拿我性命!”金宝忿忿。
  几句话听得柏青心惊肉跳,“那现在?”
  “倒是算我命大……玉芙,你们都搭救我。”金宝顿了一下,“还有周公子……我已经把几个暗哨拷问了一番,明日就要去老爷府上请命!只是这个中缘由…我大抵也能串上一串。”他又看着柏青,“结香少爷,咱爷,咱爷恐怕是,是去接应革命去了,此去怕是替七爷犯险!”
  革命?!
  柏青当即就想到右翼总兵不由分说开枪,不禁怕得发颤,又想到这爷可是要去杀老佛爷?
  一时间好几个心念在心头乱搅。
  “结香少爷,此事事关重大,我才告知与你,不然……我真是不想你担惊受怕!”
  “爷是革命党……”柏青心里堵,他觉得他必是去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没想到,竟是参与革命。那,那他回来会不会要了自己这个迂腐旗人的命。
  柏青又轻声开口,黑眼睛湿漉漉眨着泪水,“金宝哥,我,我从小没了家,但总是惦记着家。我是个旗人破落户,和那些懂得周旋,懂得变通的贵族不一样,家下老小都是一根筋的头脑。”
  金宝也叹气一声,“是啊,你是个苦命的孩子。”
  “你去打听打听,洋人进了北京城,带着一家老小自戕的旗户,就有我们一家……可能……可能是额捏终是软了心肠,就让我一个养在外头的自生自灭,我这才留下一命。”
  金宝心疼他,这小模样梨花带雨,“亲王宗室里,亲近洋人,支持变法、洋务的不有的是?你们这家子……这,这是何苦呢?”
  “你们都道世道差,可家下一直吃禄米,正是享着圣威皇恩。洋鬼子烧杀抢掠,这老佛爷都跑了,他们可是不能活了!我骨子里也就是这一根筋的念,我……我怎么能亲近革命党呢!”
  “结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迂腐。”
  金宝看他一脸认真,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现在谁不盼着世道好,西后把政,把北洋的经费都建了院子了……她……”
  “老佛爷颐养天年,该修园子。”柏青一脸天真和他辩着。
  金宝置气地摇摇头。
  “金宝哥,那我,我就不能再管公馆了,明儿我就要搬回椿树胡同…爷…爷还给我了一匣子东西,明天我也都交于你。”
  金宝暗忖了一下。这顾七还不知要怎么变着法子折腾呢,顾大又一副急色模样,好好的公馆也成了个是非之地。况且……回椿树胡同,若是和玉芙一起,自己也方便搭照。
  便道,“你要是想搬,就搬罢,我也会尽力照拂,可那匣子,你还是亲自交给爷!”
  看小人咬着嘴唇,他又补充,”我一介平民,管他劳什子皇帝太后,苦哈哈做点营生,天上什么日头,我都得好生供着!我看你,好好唱你的戏就是了!”
  “这…这怎么能不管呢?”柏青不解,这天儿是大清朝的天儿,谁想翻了天,那大不韪的事。他又道,“我,我现在就搬出去,匣子就,就等,等他回来再给他。”
  玉芙刚躺下,突然有人小声敲门,“师哥。”
  玉芙披着衣袍下地,“皮猴儿,你怎么回来了?”
  “我……这里是我家,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再也不住公馆了!”柏青抹了抹眼泪,“师哥,今儿我可以和你睡吗?”
  “好。”玉芙忙给人拾掇被窝。
  “师哥,”柏青咧咧嘴,“爷…我们俩不能再好了。”
  “躺下说。”玉芙拉人上炕,“他回来了?”
  柏青摇摇头,“爷,爷是革命党…”他压低声音,“师哥,怎么办呀,我又恨他了,革命党是要杀老佛爷的…”
  “那是他说杀就杀的?傻皮猴儿。”玉芙紧张他对自己毫无防备又口无遮拦,“只是…革命可是顶危险的事情,说不好就要掉脑袋。”他给人拢好被子,又紧紧搂着人,“除了我,你可不兴再往外说了。”
  柏青点点头,“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呢?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世道变好了,说不定就会回来。”
  “世道什么时候会变好?”
  玉芙摇摇头,又想起周沉璧,”有的人最是识时务,那便什么时候都是好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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