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
他盯着人,直接起了调。
笛子和木鱼儿顺着摸了进来,白烛碳盆似变成了油灯香火。
“下山去寻…”小尼姑口里念着佛前灯,心里却烧起了一把火———
“一个年少哥哥!”他没做身段,只向外一指,可看着也是娇,也是羞。
他哪懂什么凡尘?
可偏得咬着唇想,绞着帕子念。情丝缠着欲念,顺着丝弦,一捻一颤。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小尼姑不服气,要独自下山,找个情郎,与人家一世欢好。
柏青边揣摩着边唱,小嗓子勾着人心尖发痒,是娇,也是倔。
台下一个两个看戏的,也都成了“年少哥哥”,直勾勾地盯着这台上的“女娇娥”!
满屋烛火似化作泼天的霞。
红光映在众人脸上,烧得通红。场面众人和班子里的猴子猴孙也燥起来,推搡着互相调笑。
刘启发和杨大爷更是连连点头,直呼够味儿!
这厢一番排练完,柏青送走场面师傅,看顾焕章在院子里等在一旁,便裹紧夹袄,蹭着地,有些迟疑地挪过去。
见他过来,顾焕章也没言语,只把手炉塞给他,又把大氅一解一抖,披在人身上。
俩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亦相顾无言,突然的,目光都无处安放。
柏青心里又撞进来几句,“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
正羞臊着,这边刘启发也打点完回来,缩着脖子,搓着手,呵气连连。
看到院中柏青模样,顿觉龌龊,不禁怒从中来。
他冲柏青大声道,“和他家去?要去便去,别在这儿杵着!”
这皮猴儿本耷眉臊眼,听见自己的话头便要咧嘴,于是又剜他一眼,道,“明儿约了王老板给你安排身段儿,别折腾狠了!仔细着时间!护着嗓子!注意着吃食!”
柏青一下欢喜起来,便赶紧去换衣服了。
顾焕章本无意带着柏青,却是听懂了师傅这番话,脸上又红又白也没法说,只和刘启发抱了个拳,便在院子里等着人换衣服。
“师傅这场面找得真好,今儿唱得痛快!”
上了车,柏青还兴致勃勃。
“…是了。”顾焕章半靠在座位上。
见人只是草草应了,柏青又想起刚才的羞臊,便不肯看他,转过头去看窗外。
顾焕章却靠在后边,视线隐在夜色里,就这么盯着人家。
夜色里,小人儿周身拢着一层柔光,颈子细白地挑着,喉结小小一个尖儿,身子薄薄一片,青涩而贫瘠,再往下看,一双满是冻疮的手。
一颗心突然像被什么抓了一下,一把捞过人家的手,重重一握,然后用手掌虚虚包着。
这只手干巴巴的,触感凉凉硬硬,和这人粉团子似的嫩脸全然不同。
柏青正瞧着窗外,一双温热的大手突然覆上来,没等他反应,整只手就又被包住,他转过小脸儿,一双大眼睛透着惊。
你…
正要开口,却先对上这人亮晶晶的一双眼,柏青便神色一软,不再挣动了。
“疼吗?”他听见这人问。
“不疼,你的手…暖和得很。”他低声开口。
这人却突然卸了卸力,轻捻着其中一处伤口。
柏青吃痛了一下,突觉人问的是这满手冻疮,像是只想看这些伤,怜悯似的。
又是心里一紧,忙把手抽了回来。
“回去让金宝给你拿个手炉,再让喜子擦点药。”这人又道。
“谢谢爷。”
柏青应了一声,带着点不情不愿,扭过头去。
“…”
顾焕章不明所以,只以为这人躲着自己是因为怕,“怎么这么怕我?”
“不怕。”柏青没回头。
一点儿也不怕。
可这人身上的沉水香,裹着身体的温热,丝丝缕缕扑进鼻腔。
同样气味的帕子紧贴着自己,像着了火。
柏青惴惴着、惶恐着,又想起来刚才的唱词和心念。
自己这不是正是和人家“且下山去”?
他起了羞,腔子里东奔西突,一声紧似一声,撞得人只想蜷起身体,却偏偏在这车里无处可逃!
这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倒让柏青有点儿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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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你禅你的虚空,我求我的圆满!
第22章
回到顾公馆后,金宝不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迎着顾焕章。
喜子早就在廊下候着了,一见柏青进来,热热情情迎上去,引人去了客房。
“这电灯是西洋玩意儿,您瞧——”喜子说着踮起脚尖,笑着教他。“咔嗒”一声拧亮了客房里的灯泡。“看您总摸着黑。”
柏青想起些遭遇,什么了不起的公馆!他赌气地开了又关,玩了几遍灯泡。
喜子给他拿来兔毛拖鞋,他赶紧换上,俩人又嘀嘀咕咕一顿。
柏青到底小孩子心性,心情这就好了不少。
“叫结香少爷去餐厅呢。”一个小厮站在客房门叫。
“来咯。”喜子应着。
京城的风还是硬,就这么一小段路,刀片似的风擦得脸生疼,一进餐厅,又是一股突然的暖意。
这一冷一热,激在柏青单薄的身子上,他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不敢再朝前走。
顾焕章手里拿着一个小白瓷药罐招呼他,“过来,上点药。”
“不用!擦好了过几天又裂了,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的。前儿还好着呢,洗几次衣服就又烂了。”他小声应着,缩着脖子站在原地。
刚在车里和这人两手交握,现在这心里头还惴惴着呢,此刻要再让他给敷药……肌肤相亲……这怎么行呢。
顾焕章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再勉强,但还是走向了他,他把他身前的椅子拉开了点,淡淡道了句,“先吃饭吧。”然后又绕回另一侧。
柏青往前走几步坐下去,又探头探脑地去看餐桌上的吃食。
一个大黄铜锅在餐桌上咕嘟作响,桌子上齐齐整整码着几盘羊肉片,各类蔬菜也洗得鲜亮,柏青馋得狠。
“我最会调蘸料啦!”,他拿起一个小碟子,用麻酱、韭菜花、酱豆腐调了酱汁。
“这韭菜花儿酱,加了青椒和茄子,是关外的做法呢!”
顾焕章接过小碟,听闻这话,想起一问,“关外?你是旗人?”
“……是了。”柏青想到自己一副破落样子,但又不想对这人遮掩,便小声作答。
顾焕章看他眸子一暗,便不深问了,又岔开话题,“辣椒油,给我来点儿。”
柏青吸吸鼻子,现炸的油辣子香气蒸的鼻孔发酸,“好香!”他皱着小脸儿给人添了一大勺。
“我…”柏青哽着嗓子,缓了口气又开口,“我是被奶嬷嬷卖给师傅的。小时候偷跑了几次,才知道家下人都没了。前儿回去,府也让清学部接管,办了学堂了。”
柏青的身世一半是小时候的印象,一半是长大后街头巷尾打听的。自己知道了便谁也没告诉,连刘启发都只以为他是个破落户,而那卖孩子收大洋的奶妈是他亲娘。
铜锅正咕嘟开了,热气弥漫了起来。
顾焕章没言语,拿另一双长筷夹起一片羊肉,在滚汤里一涮即卷,“这铜锅还是你们关外带进来的。”说着把冒着热气儿的肉片放进了柏青的碗里。
柏青抹了把脸,不知道是蒸腾的热气还是什么,手背又放在屁股底下一蹭,拿起筷子,把肉片滚了下麻酱,吃进嘴里。
“嫩得很,好久没吃肉了。”
柏青嘟嘟囔囔吐出句话,喉头却更哽得厉害了,像有什么卡在那儿,咽不下也吐不出。
对着这人,他总是满腹委屈,以前能挨过的事儿,现在好像全然挨不过了,心事像这锅子,咕嘟咕嘟着往外冒。
顾焕章看他小脸皱起来,下意识抓起手边的糖蒜,“这糖蒜也好,”说着就要放进嘴里。
“哎—”一旁的小厮紧着一拦,爷可是最讨厌蒜和腌制之物。
“哎…”柏青也拦他,却喷出个鼻涕泡。他红着脸,“外边儿……太冷。”
顾焕章放下蒜,眼神隔着氤氲扫过来,小厮忙递来帕子。
柏青扭身擤了擤鼻子,想着那人笑了自己,不是作弄的,脸更红了。
他放好帕子,又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几口。这一番下去,胸中积郁倒是下去不少,可又换成了没来由的心慌。
他总想瞟着对面的人,看那人并没怎么动筷子,只看着自己吃,一副对吃食阑珊的样子。
他便捞起一片肉,不由分说地拿自己筷子放进对面碟里,“爷,尝尝这个!”
然后又絮絮着,“这冻豆腐,吸饱了汤,味儿才足呢!还有粉丝,煮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