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今和几位维新人士走得很近,对生意和时局已然有了自己的一套看法。
俩人绕过假山,来到府中一处僻静园子。
“二哥,怎么这样谨慎?”
“人太杂,耳朵多。”
“二哥,形势一日一变,这君主立宪的主张……我们就算乘风使舵,也是看不明白。”
顾焕章知道这是七弟在自谦和讨教。
顾七自己的营生现在风生水起,这内河航道的买卖、关税的兑换,通商的港口牵扯众多,他都经营得游刃有余。最近,又有人看见顾七的人在各地西学局里上下奔走。
“你想看明白什么?”
顾二叼起刚才的烟,顾七便凑过来递火。
“刚才席间几个买办,一直在打听我们在汉口的码头。”
“他们眼红我们的内河航运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顾二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最近确实风声紧,朝廷要收回路权,洋人都在找退路。”
他从西装口袋掏出张电报纸,递给顾焕章,“二哥,这是维格叔从汉阳发来的。”
顾二快速浏览,眉头渐渐皱起,“又亏了三万块?”
“可不是?这铁厂简直是个无底洞。”
“无妨。”顾二却又摆摆手,“前儿我把察哈尔的生意算是沽出去了,趁机要了李轸几节车皮。他割了肉,只以为我们是扒皮狠了点儿,一时也看不清我意在脱手。那几节车皮,倒是不出几月也能补上这笔亏空。”
“二哥高明。”
顾二叼着烟,收起电报,又换了只手夹烟,“铁厂亏空再大,也得撑着。”
“是了。卢汉铁路一通,二哥又是一家独大。”顾七这就又明朗了些许。
“幼承,”顾二唤他的字,“切莫着急,也不能陷得太深。最近周沉璧的势头有些不对劲。”
“是啊,他风头太盛了,去年又在奉天买了七八处宅子。”
“风头盛才对。他那么招摇的人,最近竟不敢硬碰硬了,前儿捧个戏子都收敛着。”
“二哥,你是说,他肯定是得了大好处,怕漏财出来!”
“正是,之前和陆三咬得你死我活,一晚上牌局输赢都要上万。如今,千把块的气都不和我斗了。打听来才知道,他那几处宅子,都是通过俄国人的手。”
“关外要变天了?”
“变不变天尚不可知,奉天暂且观望。”
顾七觉得二哥这步十分高明,头脑也渐渐活络起来。
眼下已有了方向,那最要紧的就是多筹银钱,便道,“我们这就回去吧,这一路又闹了些亏空,我还得回去堵着父亲。”
“要多少?”顾二且走且直言。
“二哥。”顾七一停,嘻嘻哈哈的,“你还没有成家,留着填房媳妇吧。”
这一聊已然收获颇丰,顾七便不想再对二哥打秋风、占便宜了,只朝他挤挤眼睛岔开了话题。
回到席间,金宝正找他,见他现身,便虚头虚脑地凑过来。
“二爷……那只……那只小雀儿。”
金宝满眼跑眉毛,忽喜忽忧,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看主子没什么反应,又暗暗指了指席间。
顾焕章顺着他眼色看。
陈廷均红着一张脸,正急哧白咧地拉扯着怀里的人,支着嘴凑着脸,硬是要把酒往人嘴里灌。
怀里的小人儿一身好衣服,茜色杭绸衫子,金线绣的芙蓉从肩头开到腰际,可衣服单薄得紧,又大得厉害,在身上空落落挂着。
一截白花花的脖子拧着劲儿,酒液顺着尖俏的下巴流进衣领,显得可怜兮兮。
顾焕章一眼认出,这孩子是那天广和楼的小伶!
那孩子今天倒是干净整洁,可这一身翠袖红巾地去侍酒,真是扎眼得很。但他又一转念,这局面上,玩乐最是要紧,况且军机处最近有些风声,便决定不去掺乎陈廷均讨乐子,神色坦然地朝席间走去。
柏青也认出了他。
一看见人,便红着眼叫了一声,“爷!”待他走近,小人儿又眼巴巴地一声,“爷”。
陈廷均听着这两声儿呜呜咽咽,也清醒了,也明白了,这二位认识!
怀里这玩意儿是顾二的!
他可没有什么心思要和顾家抢人,戏子还不是遍地都是。他一把推起人,拢了拢衣袍,慢慢悠悠开口道,“顾家的酒好,陈某人贪饮,醉了,醉了。”
陈家长随侍听闻这话,不露痕迹地搀起自家主子,对顾焕章一个作揖,“顾二爷,我带陈大人醒醒酒去。”说着便半搀半抱,给这位眼睛半闭半睁的陈大人换一桌继续玩乐去了。
柏青被搡在一旁,偷瞟着顾焕章。
花厅里的暗淡灯火晃过去,这人脸孔轮廓冷峻,身型比旁人高大不少,似自带一种威严。
可他不怕。
这人…算又搭救了自己一次。
但柏青有点儿怕师傅,恩客被赶跑了,他不知道怎么交差。
今天被师傅临时安排了这出堂会,本以为唱完就完,可没想到下了台,又被摁着拆头面下妆,催着他去侑酒!这高门大户看着就得罪不起,他便咬牙决定受着,横竖是要迈出这一步。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了这人,竟又不由自主地叫唤了两声。
柏青心思乱着,怕着,指头在袖子底下乱抠乱绞。
“还记得我们爷?”这边金宝见是他,喜笑颜开。
“记得。”听人问,他回过神,赶紧抬起小脸儿应了话。
“怎么穿了这样一身衣服。”顾焕章开了口。
这袄褂太艳丽,不称他。
“我,我没有好衣服,这是师哥的。”小人儿盯着脚尖儿,细白颈子上还有酒痕,长睫毛扑簌簌直颤。
“给他擦擦。”
金宝一怔,片刻就了然,让丫头拿了片帕子给柏青。
“今儿唱了?唱的什么?”
“小放牛。新学的!”说到戏,他活泼了些,漂亮的眼睛扫过去,“本来我不唱梆子!”
“刚才那出小放牛是你呀,我们爷……”金宝喜形于色。
“吃饭了么。”顾焕章却打断了他。
桌子上正又上好一桌新的菜肴,以小菜为主,可也精美华丽。
柏青抿着小嘴,摇了摇头。
金宝赶紧递话儿,“坐下聊,爷赏你的,吃吧。”
他确是饿得厉害,草草抹了一把脸又道了谢,规规矩矩坐下,夹着几样离自己近的菜码,细细慢慢地吃。
顾焕章看他沉静得很,脸上又毫无艳色,见了生人还有些害羞。只觉他应该是内向腼腆的孩子,全然和台上那个活泼俏皮乡野的少女联系不起来。
金宝也在看他。
这人乖乖巧巧,摆着一桌子好菜也没露出贪相,没招呼就看也不看,让吃也吃相好看,绝不贪食,真是难得。
柏青吃了点东西,解了饿也解了点儿心慌,可被俩人盯得又不好意思,垫巴几口就放下筷子,默默扭正了身子,等着吩咐。
顾焕章看他吃好了,便吩咐金宝,“送回去吧。”
金宝一愣,“……爷,这人?”怎么刚吃了饭就要送回去,金宝不解。
“给他做几身素净的衣服。”顾焕章又道。
“谢谢爷…赏。”
柏青站起来道谢,稚气的眼睛暗了暗。
“你叫什么。”顾焕章抬眼问他。
见还有一话,柏青又隐约出一丝期待,“结香。”他轻轻作答。
结香是他的艺名。
进了师门后,因为又瘦又小先被叫做小皮猴儿,后来分了旦角,又起了这样一个适合旦行的名字。
顾焕章一愣。
结香,他心里默念。
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神色,摆了摆手。
柏青正懵懂地羞涩着,又见人摆手赶自己,便又开口叫了一声,“爷…”
这人好似没听见,金宝却听见了。
“看你冷的,我给你领身衣服。”金宝来回看着眼色,扯着人带离席间,又领人去了后院,给柏青领了件府里下人穿的大棉袄。
柏青到底是小孩子,这就又乐呵呵接过来,他早就冻坏了。
“你觉得我家爷怎么样。”
小伶巴掌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儿,鲜灵灵的,金宝越看越起了给主子暖床的心念,边走边问。
“挺好的。”柏青扯着袖子往身上套。
“那…那你有心跟了我家爷吗?”
跟?!
柏青看了他一眼,莫非自己的心思被识破了?脸又腾得通红。
金宝看这孩子没答,耷眉臊眼红着一张脸,正想着再怎么开口,可自己又没捧过优伶,一时没有了合适的话头,于是也闭了嘴巴。
俩人各怀心思回到了花厅。
回了局面上,金宝突然察觉戏台旁有双老贼眼紧盯着柏青。不动声色观察了几个来回,这应该是这孩子的师父盯梢儿呢!
这老贼眼既然做了顾家的营生,自然是要靠今晚的堂会赚足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