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能感觉到鲜血再次渗出,要不了多久,他就需要再换一次布条,防止染红衣衫。
旧疾复发来得太过突然,直至此刻,谢念望向窗外高挂柳梢的银月之后,意识才逐渐回笼。
密旨仿佛无情嘲弄着他的命运,将他从一处囚笼换到了另一处,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告知他,他那些费尽心思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打小闹,只需一卷圣旨,寥寥几语,就能将他所有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
除非死亡,他才能将禁锢在身上的枷锁解除。
谢念盯着窗前明月,忽而想起殿前的水井。
水井早就废弃了,他年幼时曾好奇朝着里面张望,底下只有纠缠的墨绿色水藻,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他邃然站起,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疯狂回响。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一切就能够一了百了。
他将不再经受任何身世被发现的煎熬,不再惶恐于某日谢告禅发现他们之间的连接其实脆弱到一触即碎,不再永远困于某地无法逃脱——
只需要他跳下去。
念头像是水藻一样缠绕着他,谢念心中没了一丝一毫的杂念,连身上丝丝缕缕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了,他当即不管不顾就要朝着水井的方向走去。
哐当——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谢念漠然垂眸扫了一眼,在看清是什么后,忽而脚步一顿。
是他当年送给谢告禅的木雕。
雕了一对,一个放在了谢告禅那儿,一个留给了自己。
造型丑陋,头大脚轻,谢念却还能回想起当初是怎么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
“叽叽叽叽叽叽!”
玄凤笨拙地飞过来,像是对它身边的木疙瘩相当好奇一般,跳来跳去,试图和躺在地上的木雕交流。
刚才着了魔般的念头如潮水般褪去,谢念再次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来自膝盖和手心的痛楚。
他轻“嘶”一声,重新坐回木椅上。
玄凤还在围着木雕团团转,谢念垂下眼,注视半晌,心中奇异地平静下来。
还有机会。
即使圣旨已经降下,也未必就说明事情已成定局。
圣旨忽然有变,一定和前几日枢密使家女儿失踪脱不了干系。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已消失,却一直到今日才说出……这是针对谢告禅设下的一场阴谋。
皇帝也许知情此事,也许不知情,探花郎本身无权无势,又为何要将他这个名义上的“公主”许配给苏文清?再者说,又为何要密而不发,将这件事瞒下去?
千丝万缕在脑海中交织,思绪被阻断在了迷雾之外,谢念眉头微蹙,只觉面前种种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叩叩叩——
谢念回神,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谁?”他一整日都未进水进食,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
殿门从外缓缓推开,露出了一张他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的脸。
谢念眉头紧皱,眼中嫌恶毫不掩饰:“别进来。”
“踏进来一步,我不介意今天就让你血洒当场。”
苏文清愣了下,而后果真如他所言,乖乖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意,谢念看着便觉得反胃。
“殿下好生无情,臣那日可是被三皇子的侍卫追了大半夜,一直到天明才侥幸甩脱。”
谢念更想吐了。
他冷冷盯着苏文清,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多说:“你来做什么?”
苏文清笑了下:“殿下刚才接到密旨了吧?”
原本抑制下去的反胃再次翻涌上来,谢念强行压下心中想要杀人的冲动,冷眼看着苏文清气定神闲的模样,几乎是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种种关联。
“……是你做的?”谢念气极反笑,一瞬间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现自戕的念头。
早知如此,他就该原原本本地,积攒好所有力气等在这里,一等苏文清踏过门槛,就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静下来。
他经受不住一天内两次病发,若是这样,他会先一步走在苏文清前头。
苏文清见势不妙,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这件事虽然是臣主动请皇上赐婚,但实际是为了帮助殿下……”
谢念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嫌恶不减反增。
对上谢念视线后,苏文清一噎,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弯弯绕绕,硬着头皮将最重要的信息说了出来:“殿下,您当年的亲人找到了。”
谁?
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不是早被抄家流放,死了个干干净净吗?
见谢念不信,苏文清继续解释道:“臣也是和……大皇子苦苦探寻了许久,才在一个边陲小镇找到了那位公子的踪迹。”
谢念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原处。
“殿下当初的宗族,支持的是先帝立下的原太子,只是当今圣上登上皇位后,就将原先太子一党全都赶尽杀绝,涉事之广,几乎将半个朝廷都血洗了一遍。”
“而后清算的当天,殿下的爹娘将殿下送入宫中,原本还想将族中另一位公子也一同送出去,只不过皇帝的人来得太快,只能匆匆忙忙塞到缸中……而后那位公子便一直在外逃亡,直到前两日才被我等找到。”
苏文清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原想找个位置坐下继续说,但看清谢念冷淡的眼神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安全距离后才继续说下去。
“臣那日逃出宫后去见了他,和殿下您长得很像。”
“他如今在何处?”谢念突然开口。
“就在臣的宅邸当中,因为身份原因不好露面,臣不敢让他出门。”
“你觉得我信么?”谢念挑眉,觉得苏文清简直是把他当成傻子糊弄。
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何必大动干戈让皇帝赐婚?
一个不知道隔了几代的所谓“血亲”,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去见面?
苏文清长叹一口气:“臣自然也不是那等好善乐施之人。”
谢念懒得与他废话,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说。
“殿下也知道我与那人的关系吧?”苏文清斟酌着用词,决定先从相对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开口。
“与我何关?”谢念有点不耐烦起来。
见状,苏文清放弃了原先的策略,简单而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大皇子想和您见一面。”
谢念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心中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因为知道他绝不会答应有关苏文清的任何请求,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让皇帝下旨赐婚,也要让他和废太子见一面。
谢念连带着没见过面的废太子也一并厌恶起来。
“为什么觉得我会乖乖照做?就凭刚才那点儿筹码?”谢念语气漠然。
他连亲爹亲娘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苏文清口中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公子,见了面都不一定能认出来的人,为什么会为之赴汤蹈火?
再者说,这种未经允许便擅自主张的行为与挟持无异,他能让苏文清现在还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仁慈。
大抵是看穿了谢念的心思,苏文清笑了下,继续道:“当然不止于此。”
“那位公子手中还有当初抄家的证据,”他低下声音,在夜色中低语,“殿下不想为自己的宗族平反么?”
平反?谢念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自己似乎隐隐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
“换种方式来说,”苏文清与谢念四目相对,“殿下不想出宫吗?”
谢念沉默片刻。
苏文清见谢念隐隐有被说动的意思,继续趁热打铁道:“殿下其实早就厌恶了在宫中的生活,是吗?”
“玉寒池池底有条密道,殿下无意发现后,便想趁着无人从密道逃出去,却没想到反被路过的太子殿下救起了。对吗?”
谢念盯着他,不置可否。
苏文清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这些也是大皇子告诉我的。所以臣那天确实是在那儿专门等殿下到来的。”
“说话能不能不那么恶心?”谢念有些不耐烦道。
苏文清笑了笑,不是很在意谢念的评价:“臣也只是奉命行事。殿下,您当真不想试一下吗?只要出了宫,大皇子自然有自己的门道帮您恢复身份,又或者您不想再参与相关的纠纷,大皇子同样可以给您一笔足够衣食无忧的钱,此后您再也不用和皇室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