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可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天降鸿运。谢凡本想考个秀才,结果考上了举人,更重要祖父祖母都健康长寿。可以说,虽发了下等愿,却结了中等缘,还享了上等福。
  于是谢凡对于自己人生的期许,无意识之中也拔高了许多许多。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类的需求从下往上有五级: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
  谢凡刚刚来到大明,他还是个奶娃娃。谢家风雨飘摇,他自觉朝不保夕,担心家道中落。那时候谢凡在忧心前两层: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
  现在的谢凡年满十八岁,已经成为举人。生活上衣食无忧,甚至有些富裕。感情上有朋友、有家人。出门在外还被尊称一声“老爷”。前四层他都获得了,所以谢凡潜意识开始追求第五层:自我实现。
  谢凡倒不是记得这个马斯洛需求层次。而是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中,忽然想起前世中学时代被严厉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要求看的一本名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谢凡依稀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那位主角,叫保尔什么金的,好像说过一句话: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这句话,谢凡在前世大大小小的作文里,作为名人名言引用过许多次。两世为人,这句话本来已经消散在谢凡记忆的汪洋大海里。此时突然想起,好像是在大口吃软炸里脊的时候,吃到了一根鱼刺。猛然让人清醒起来。
  此后谢凡也不多往金陵会馆去聚会清谈。偶尔去了一两回,听到其他举子高谈阔论,针砭时弊,谢凡也不多言语表态。只默默留心举子们所说家国大事与会试主考官人选。
  旁人见谢凡沉默不语,皆以为他因为自知才疏学浅,所以讷口少言,倒也不甚在意。
  王举人屡试不第,三年一度进京赶考早已被他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对会试结果也不甚在意。他来往南北两京多次,对北京城也是熟门熟路。所以每日里除了在会馆里与同乡们侃大山,也喜欢在四处闲逛玩耍。
  相比旁的外地举子多住在会馆之中,与同乡往来。他有时也往东城孔庙与国子监一带走动,在北京国子监里也认识一两个熟人。
  一日谢凡得知王举人要去北京国子监拜访朋友,便主动与王举人同去。他既然下定决心好好参加会试,便有意多多倾听天子脚下的北京国子监监生们有何高见。
  果不其然,谢凡去了一趟国子监,就听了满满一肚子国家大事与八卦逸闻。
  比如近来朝野议论纷纷的头等大事,便是年轻天子意欲重修九边重镇。
  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这九个边防重镇,合称九边重镇。九边重镇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实为大明北御外敌的重要战线。
  可是近年以来,漠南诸卫所逐渐废弃不用或者内迁南方,九边重镇早已今非昔比。如果重修九边重镇,所耗实在巨大。何况西北苦寒,物产不丰。此举还须从南方内地征发民夫粮食,正可谓是劳民伤财。
  朝中言官御史便纷纷上表劝谏天子,此事实在事关重大,须要三思而行。
  据说阁老们更担心的是,圣上年轻气盛,有意再度出兵,北伐蒙古。一旦硝烟再起,恐有举国动荡之险。
  年轻帝王近来对此颇为恼火,已经将朝臣们劝谏阻拦的奏章留中不发了厚厚一叠。
  对于这个流言,谢凡心中倒是信了七八分。美人皇帝希望重修九边重镇,甚至进一步北伐,而朝中衮衮诸公却意见不同,希望维持现状。
  他心中想着:“就像二十一世纪网上流行的那个说法,不怕富二代吃喝玩乐败家,只怕富二代创业才是败家。
  就算蒙古人偶尔南下打草谷,以明朝整个国家的国力,这个损失完全能够承受。单纯从算账的角度,反而比重修九边重镇,甚至北上作战,来得划算。如果我是大臣,我也不想老板天天瞎折腾,增加工作量。
  可是皇帝作为明朝的顶级二代,从小什么都有,什么都享受过了。反而会想证明自己,不愿墨守成规。”
  接着谢凡又联想到尤厨子平日里对着福顺和顾三郎的侃大山。尤厨子除了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如何英勇神武,也不免讲到西北卫所环境艰苦。寒冬时节,边军往往风餐露宿,甚至饥寒交迫。
  倒也不是朝廷不顾边军辛苦,只是往边境运粮实在消耗太大。每往西北前线卫所运送一石粮草,运输人马路上便要吃掉三石。所以许多边境卫所实在难以维持,比如尤厨子勾军的威虏卫,在高祖昌顺年间便被朝廷废弃了。
  谢凡结合前世各种战争新闻,和自己十二分有限的历史知识,思来想去,得到一个结论:“边患这事儿,以目前的生产力水平,似乎真解决不了啊。”
  至于逸闻八卦,最叫谢凡印象深刻的便是:
  如今这位年轻皇上每日里宵衣旰食,却不入后宫,不近女色。虽有一众皇后妃嫔,却膝下无子。身为天子,居然不为皇家开枝散叶。使得储君之位空悬,以至于国本不稳。
  甚至有过分的言官御史开始劝谏皇上,不如早日过继近枝宗室子嗣。自然又惹得年轻天子龙颜大怒一番。
  谢凡听了只觉得这些个言官御史多半是在故意气人。当今皇帝年纪轻轻,就开始劝他过继别人家的儿子来做太子。
  他心想:“这不是把皇上身为男人的尊严,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吗?偏偏还是以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让皇上无法发作。太损了,实在是太损了。”
  其余流言蜚语便越发离谱起来。
  坊间甚至风传天子之所以年纪轻轻,却不近女色。皆是因为当今皇上做太子时便纵欲过度,身体空虚。此时皇上可谓有心无力,辜负后宫三千佳丽,导致子嗣艰难。
  另有种种离奇传闻,遍及朝中高官重臣、内宫太监、皇亲国戚,几乎无人幸免。更是多集中在下三路,直击人性弱点,抓住百姓眼球,喜闻乐见。
  从年过七旬的老国公新娶了十七岁小妾,一夜七次,只可惜好景不长,次日便中风,再也起不来床;
  到司礼监掌印公公虽然人称“内相”位高权重,却依然低声下气,去求当年给自己净身的小刀张,花了重金才赎回了早年落下的“小宝贝儿”;
  再到新科举人饮酒狎妓,冷落了妻子,导致妻子与邻居少年偷情,结果举人欣赏少年才学,大方原谅了妻子,还和少年结为兄弟。
  总之越是离奇下流的传闻,越是有鼻子有眼睛,生动详实,细节丰富。仿佛为众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有种种点评打趣,虽十分刻薄,又百分贴切。
  谢凡听了不禁为之一乐:“这些个监生作为吃瓜群众,实在是太损了。既闲得没事干,又有文化,嘴巴还损。相比二十一世纪的某博热评,热心网友,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代国子监生员被叫做监生,其来源有四种:
  一是会试落榜举人入监,称为“举监”;
  二是地方官员推荐入监,称为“贡监”;
  三是家中父兄有功于朝廷,受皇上恩赏入监,称为“荫监”;
  四是以纳马、纳粟、纳银等方式买到监生资格,称为“例监”。
  洪武年间,百废待兴,人才奇缺。所以当时国子监生员多可直接选拔为官。一时间人人称羡,做监生可谓是前途光明。
  然而时移事易,朝廷取士渐渐以科举为主,甚至有人提出“非科举毋得与官”。近些年朝中位极人臣者,更多为一甲二甲进士出身。
  吏部选官名额本就不多,监生为官的渐渐减少,甚至有十余年不得官的监生。做国子监监生便不再炙手可热。
  贡监与荫监本来名额就少。而获得举人功名本就可以候补选官,何须多此一举。所以举监人数也日渐减少。
  可是监生到底有几分社会地位,还是有些平民富户愿意捐个监生身份。万一能选官做官自然是上上。若是选官不成,有个监生身份,应酬做事也是方便体面。
  所以只有例监,既可以为朝廷创收,民间也有需求,人数逆市上涨,越来越多。国子监也日渐松弛惫懒,课业稀松。这些例监监生们家境富裕,不事生产,往往无所事事,便爱议论些国家大事。
  听监生们闲聊,既能知晓国家大事,还能听些坊间趣闻。旁听众位监生谈天说地。他虽不爱开口发表意见,但是听了往往暗暗在心中狂笑。
  王举人在北京国子监的熟人便是一个名叫唐秋芳的年轻“例监”监生。
  唐家五代单传,千顷地,一棵苗。父母爱若珍宝,怕养不活他,便给唐监生娶了个女孩儿名,图个好养活。也许是女孩儿名保佑,万幸小秋芳顺利长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唐秋芳虽个子不高,却有个大脑袋。一张国字脸,大腮帮子凸凸的。偏偏发际线远远后退,额头高高隆起。一见唐监生,旁的都不显眼,便只觉得好大一个头。又有人背地里叫他唐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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