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30节
但一看到洪叔来了,那股自南地带来的亲近与依赖,反倒让心里松了一线,又添了几分惴惴不安。
我瞥着他越发憔悴的面色,收敛心绪,故作轻松:“先吃些东西,总不至是要掉脑袋的事。”
洪叔点头,神情沉稳:“没事,少爷处置得妥当。只怕是贵人们晓得今年来的不是老爷,而是少爷,特意添出这些事来试探。少爷不必怕,若是老爷在,也要夸少爷得体。”
顿了顿,又道,“我这次随船带了不少东西,少爷稍后挑几样,逐家送去。太子与三皇子那就罢了,再派人送进宫不便。倒是李将军与许大人,可多送一份,不必多言,想来他们也明白是为谁备的。”
我颔首应下。
与洪叔用过早饭,我便催他去歇息,自己则转去库房,将随船带来的物什一一过目。
然后,命人将南地烈酒与特产、各类珍玩古画分开包好。
我吩咐风驰:“你亲自去,把这酒和特产送到国公府,说是谢李将军请我吃鲜鱼的礼。至于这几件珍玩古画,若能递到将军手里,就不必多话了。”
风驰应声,带着一小厮抱着东西离去。
我从堆里翻出一包南地果脯,慢慢咂着滋味。
这果脯若配上果酒,应当正好。
雨微抱着一叠账册进来,小心放到桌上:“少爷,这是库房的清单,您看哪几样要先送出去,奴婢好吩咐下去。”
我接过随意翻了翻,心思却早飘远了。
指尖在“霓裳露”三个字上停住,不由问:“这酒,是这次随船来的?”
“正是。”雨微笑道,“配少爷爱吃的果脯,正合适。”
我低声道:“霓裳露是椰花与荔枝酿的甜酒,热烈黏腻,不似酸甜的凉酒那般清口。”
雨微好奇地追问:“爷说的那凉酒,咱们府里有吗?是个什么味儿?”
我没答。
那酒的味道,太记得。
温热的泉水、氤氲的水雾,李昀近在咫尺的眉眼,带着微凉的气息。
我甚至记得,那一瞬水珠沿着他颈侧滑下的轨迹。
若不是酒劲作祟,我断不可能放任自己看得那么久。
风驰匆匆回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少爷,东西送到了。”
“是将军收的吗?”我不经意地问。
“李将军府上的春生收的。他说将军近日多有要事缠身,怕不能亲自来谢,请少爷见谅。”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屋子又静下来,只剩窗外簌簌的风声。
我把那包果脯推远,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拎着它去敲国公府的门。
可越是要抑制,心里越是难安。
京城的宴席,我能应付。权贵的试探,我也能应付。
唯独李昀。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人逼到一步之内,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退开。
让我以为是在与他博弈。
夜里,雨微来换炉火,我忽然问她:“你说,人若总是想起一个人,是为什么?”
雨微回得简单:“要么是恨,要么是喜欢?”
我被她噎了一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怎么知道?”
“是洪叔说的。”她低着头加炭火,声音小心,却似有意地看了我一眼,“洪叔还说,少爷要多留心,不是谁都能近的。”
我抬眼看她一瞬,没接话,只让她退下。
不是恨,便是喜欢吗?
可我想要的是掌控,是玩弄。
我要的是将局面握在手中。
是在棋局中压过他的那一子,是看着他被迫应我的招,不是假惺惺的试探,而是实打实地把我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
父亲的叮嘱、小娘的牵挂、洪叔才刚提醒我的话,此刻都被我抛诸脑后。
因我不想再以稚嫩取悦众人,我要用胜利来证明自己。
我想将这一场博弈,作为我的弱冠礼。
那将是我期待的礼物。
炉火一声轻响,跳出一颗火星,落在了地毯上。
我低头将它按灭。
第26章 照影成双
转眼年下,洪叔终究没再多留。
他挂心归途再遇风雪封路,早早便着人收拾行装,催促动身。
院外的车马早已备好,辘辘的车轮声在雪地里沉闷作响。
临行前,又将我身边的人叫到身边,耳提面命,细细叮咛。
我心中不舍。
想着去年此时,还与父亲、大夫人、小娘一同守岁,案上红烛成双,屋里笑语不断。
今年却只我一人在这冰雪覆盖的京城。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我压在心底,面上仍带笑,叫洪叔放心,转告家中,我一切安好。
洪叔望了我一眼,要再说什么,最后只是长长叹息,扶着袖口上了车。
雪地溅起的细屑飞在风里,很快便没了影。
送走洪叔,府中一下静得落针可闻,连廊下的风声都显得清亮。
青白的天没有一丝飘云,是许久都没有的清闲日子了。
年礼早已命家仆送出,京中各府此时也多是闭门谢客,各自关起门筹备年节。
若是在南地,此刻正是宴席连绵的时候,商贾往来,足能从腊月二十八热闹到正月十五。
此刻静坐一隅回想,才觉这一整年过得荒乱匆促,日日如被人推搡着往前赶,不得停歇。
竟不知,这样一份阒静,对我而言,已是生疏得近乎奢侈。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登梯挂灯,铺红换幔,檐下灯笼随风微颤,寒意中透出几分喜气。
这一番装扮完,倒真多了几分年味。
我从屋中翻出几只绣工精巧的荷包,每只都压着一个银元宝,鼓得沉甸甸的,握在掌中带着一丝暖意。
唤了雨微、云烟、风驰、雷霄还有雪独过来,将荷包一一递到他们手里,笑道:“喏,一人一个。若还有什么想要的,自去库房挑。”
他们几人齐声行礼,眉眼间都透着喜色。
风驰笑嘻嘻地抢先开口:“那少爷把库房里的那把龙骨刀赐我吧。”
雷霄在一旁呛他:“赐也是赐给我,给你有什么用?”
风驰撇嘴:“我就喜欢那刀柄上的蓝宝石。”
雨微扑哧笑出声:“那你还不如直接让少爷赏你块宝石,何必糟践一把好刀。”
我颔首附和:“正是。库房里有个装宝石的匣子,你自己去挑一颗也好。”
“可要是单拿个蓝宝石,有什么意思?配上那把刀才叫漂亮。”风驰反驳。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闹作一团,笑声一路溢出院墙。
到头来,终是顺了风驰的心愿,那把龙骨刀被他抱在怀中,喜滋滋地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大年三十。
一早,府中便开始了年末最后一轮晨扫,除尘驱秽,辟邪迎新。
新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春联贴上大门,朱砂未干,便染得一身喜气。
我沐浴更衣后至前厅,廊下摆了长案,银锭、绣荷包、五彩锦布堆得整整齐齐,由雨微与管家依次发放节礼。
婢女仆从们一个个上前领赏,笑意溢满眉梢。
我准许他们都放了假,只留少数值守之人轮班守夜,年下不必人人绕着主院打转。
于是,热闹的院落渐渐静了下来,连平日里轻碎的脚步声都少了。
大半随我自南地而来的婢仆与亲卫,对这京中依旧生分。我索性撇出一座小院,任他们自个儿过年,省得在我眼前拘束客套。
夜幕垂落,合府灯火通明。
风驰、雨微他们同我围桌吃年夜饭,今日也算破例,各自小酌了几杯。。
酒至微醺,众人放开了性子,笑语喧哗,一时间热气腾腾。
他们吵着要赌酒行令,我嫌聒噪,挥手赶人:“你们去偏院,自个儿玩去。”
雨微还杵在一旁,眼里带着几分不舍与担忧。
我见了,半是嫌她多事,半是逗她:“去吧,别守着我了,天天看你们这几张脸,我也腻得很。”
她被我说笑,撅嘴应道:“既然爷嫌弃咱们这张老脸,今儿便不讨嫌了。”
说罢,几人便笑闹着退下,院中顷刻安静。
我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中。
门前还立着个小丫鬟在值夜,见我出来,忙俯身行礼。我摆摆手,低声吩咐她也去偏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