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在叶满面前,泛黄的旧事再次被翻开,他一次次进入有谭英的世界,仿佛录像带倒带,刻在那个时间里的故事重新演绎。
  在很多很多年前,谭英曾来到这里,那是叶满刚来这个世界不久时的事。
  ——
  我在广州找到了第五封信的主人。在这里获取了一些关于谭英的事,这让我一夜都没能安眠。
  她曾在千禧年前后来过广州,并在这里租了个房子住下,就在吴阿姨家隔壁。
  1994年至2000年间,大量外来人口入住石牌村,原住户拆掉自己原有的住宅,建起四五层的小楼,进行出租,收取租金。
  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随之而来的就是严重治安问题,楼房之间距离非常近,太阳晒不进来的角落滋生细菌与老鼠,污水横流。
  住在这里的人几乎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把钱贴身带在身上,避免盗窃情况发生。还有一些罪恶在更深的阴影下,一线蓝天的狭窄通道里消防车都进不来,一些人也隐在阴影里,出不去。
  ——
  “我那时经营了一间发廊,就在这个地方,”吴敏宜指了指这家猪脚饭店,说:“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你现在也很靓女。”男人用方言说道。
  叶满忍不住轻轻弯唇。
  吴敏宜咯咯笑起来,嗔了老公一眼,说:“他那时□□,经常来我这里剪发,不爱讲话,如果有人在,他就坐着等,我认得他,但一年多,我们都没有说过太多话。”
  叶满问:“为什么?”
  吴敏宜调侃道:“对啊,为什么?”
  叫阿祖的男人不说话,低头坐在那里,像一条沉默寡言的影子。
  大概是因为十八九岁少年初次动心时的害羞腼腆,还有那么一点非要装出的酷和拽,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介意自己的身份,种种缘由导致了那样漫长一段光阴里,两人无声的对白。
  理发店的姑娘父母过世了,留下她和哥哥,哥哥早早结婚。
  她和哥哥一家关系不好,但没办法,还是得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
  哥哥改了爸妈的房子出租,她自然没有钱收,只能重开了爸妈的理发店,赚钱养自己。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来自五湖四海,来理发的人有时候她都听不懂他们讲话,除了哥嫂有时来找她的麻烦,打砸谩骂外,她的生活很枯燥。
  唯一一点不一样的就是,他又来了。
  穿着宽牛仔裤和灰短袖,那么短一截儿袖子也挽起来,露出强壮的肩头,像香港明星。
  他那头发不用修了,三七分的头发,额头被遮一部分,又精神又酷。
  他坐在粉红色沙发上,微低着头,沉默寡言。
  一直到店里的客人都走了,她叫他一声:“喂,你过来吧。”
  他站起来,在椅子上坐好。
  理发的姑娘拿起剪刀,在他的发梢上修了修,落下一点点微不可见的碎发。
  理发店里很安静,外面七彩光滚动的光在镜子里一闪一闪,照着他脸上的伤。
  她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慢慢地给他理好头发,他放下钱,离开了。
  夜里她关了店回家,她住的地方是哥哥改的出租房,她住了一间很小的。
  买完晚饭,她瞧见一条狭窄的巷子有人在打架。
  是一群混混在打一个男人,她没敢多看,匆匆走过,却无意间看见了那个客人。
  他在一群混混中间,手上握着棍子,狠狠向躺在地上的人砸下去,她听明白了,那些人在追债。
  她看到了那个被打的人,她认识,是附近住着的一个吸毒的渣滓,把家里的东西都卖掉了,妻子孩子每天过得很惨,几乎没有生路。
  她恨极了这种人,站在巷尾向那里张望。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她早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他不知道这件事,立刻偏过头,怕她看到他的脸。
  从那天开始,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过她的店。
  ……
  叶满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们此生过半了,可仍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爱脸红、有活力。
  刀疤脸闷着头喝水,叶满忍耐不住好奇,鼓起勇气问:“为什么、做那种工作?”
  他淡淡说:“我是孤儿。”
  叶满心里的愧疚迅速涌出,他问这个干嘛啊?话伤了人。
  但好在那人没介意,他说:“做那个赚钱多。”
  吴敏宜:“他没有家人,我也没有。”
  叶满:“……”
  他应该闭嘴的。
  ……
  那天之后,那个少年很久没来她的店。
  她也没有去幻想什么,生活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很快她就把他忘了。
  那年冬天,她的隔壁搬来一个房客,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不像外面城市里那些靓女一样浓妆艳抹、穿着精致,是一种充满野性与不羁的美。
  她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英气的眉毛斜飞入鬓,眼睛亮而锐,喜欢用皮筋固定长长的头发,露出一张鹅蛋脸,大概比她高一个头,一米七上下,四肢匀称而有力量。
  广州,南宁,苗医生描述她的时候,说她——“黑、眉毛很长,鹅蛋脸,长得漂亮,看起来就倔强机敏。”
  我一点一点拼凑着谭英的模样,终于从她的背后绕到了她的面前,我填补着对她印象的空缺,就像挥开大雾,终于追到了她的面前,可我仍发现我看不清她。
  我与她对视着……理发店的少女与她对视着。
  然后双双面无表情,打开门,回了各自的房子。
  冬天快要过年那会儿,他又来了店里,穿着一件黑色皮衣,格外时尚漂亮,惹得几个来店里烫发的包租婆不停看他。
  她叫他过来坐,仍像以前一样修剪头发,只是没再说话,也没多看他。
  她的动作很快,剪完把理发布拿开,他站起来付钱,走到门口。
  他停在那儿,她也不知道是他想说点什么还是等人,一群混混飞跑过来,笑着揽住他的肩,他们就吵吵嚷嚷走远了。
  哥哥又来找她的麻烦,他们这次更加着急,像是很缺钱,火烧眉毛似的。
  哥哥更瘦了,皮包骨头,眼里戾气很重。
  他甩了她一巴掌,她抄起椅子往他身上砸,店里的客人跑光,镜子支离破碎。
  她把他赶跑了,然后坐在店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
  那时她才十七岁,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步履维艰。
  她想,干脆去卖算了,不剪发了,反正做这种事的人多得很,那些见不着光的角落里,浓妆艳抹的女人多的是,不一样赚钱嘛。
  她关了店门,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
  她在阴暗潮湿、仿佛耗子洞一样的巷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把一个比她高大健壮太多的男人按在墙上,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她把那把刀贴在男人□□,微仰着头,淡淡对那个面色惨白、不停发抖的男人说:“不是想要花钱睡我吗?不要你钱,舌头和下面,选一个留下。”
  她躲在角落里看,看那个男人恐惧到极点的样子。
  “你、你敢……”
  “嗷!!!”一声惨叫,血从男人的胯间滴滴答答淌下。
  她眼瞳不停收缩,亲眼看见那女人的刀在男人大腿里侧割开深深一道口子,男人疼得摔倒在地,不停地抖,抖出一滩血和尿。
  没人能想象那一幕带给一个十七岁女孩儿的冲击,她想,这些东西这么恶心肮脏、软弱不堪,凭什么要在他们身底下讨生活?
  她在那个女人出来前偷偷跑掉了,跑回家,缩起来沉沉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了夜里九点多,天黑了。
  事实上,这里楼间距太近的缘故,她也分不清是天亮天黑。
  走廊里有吵闹声,她迷迷糊糊下床,走到门口,还没碰到把手,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咣啷”一声巨响,门狠狠摔到墙上,又反弹回来,一只手扶住铁皮门,她看清了门后那张阴郁猥琐的脸。
  可她的注意力却被他身后的人吸引了,是他,他是这个人的小弟。
  门口围堵着那群讨债的人。
  为首那个三十来岁,矮胖猥琐的男人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扯下她晒着的贴身内衣,放在鼻间,深深闻、他吸的气息很长、表情陶醉,让人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恶心透顶。
  “你哥跑了。”他说:“我们只能来找你要钱。”
  她又惊又怕,僵直脊背说:“我和他没有关系,你去找他老婆。”
  他在她干干净净的床上坐下,笑嘻嘻说:“他老婆孩子也找不到了,只能找你,我也是刚知道,你老豆老母把房子和店都留下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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