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建造翠寒堂用的是从倭国千里迢迢送来的新罗白木。堂外松竹掩映,静窈萦深,加之此地不施丹雘, 入眼只有色如象牙的白木,着实是惨绿衬着幽白,一片冷冷清清。
在这透骨的冷清之中,赵清存被宫人引着,一路向翠寒堂行去。
刚走入围篱,就见赵昚负手站在不远处一株苍松下,抬眸望着树梢破碎的冬阳。
那松树笔挺、孤寒,像一位独自站在浊世洪流之中的孤旅人——他一身清白,可偏偏清白最是无力。
满地皆是掉落的松针,脚踩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赵清存伴着这窸窣上前行礼:“……陛下。”
赵昚屏退宫人,伸手扶着弟弟,叹了口气:“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
“回临安这么久都不肯入宫来看兄长一眼,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赵清存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怪赵昚,他是在责怪自己——怪自己无能为力,怪自己迷惘失落。若非晏怀微那三个响亮的耳光,他现在也许仍是萎靡模样。
但这些事没必要全都告知兄长。
是以,赵清存忽地从怀中摸出一块被利矢射得残破的金字牌,双手捧着递还赵昚:
“这是兄长赐我的金字牌,便是此物于战场上救我一命。此恩此情,弟终生铭记。”
赵昚接过木牌,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块牌子原已裂开,现在又被人用鱼鳔胶粘合起来。至于内中详情,使金之前那次回宫时,赵清存已经对他解释过了。
“说什么恩不恩,战场凶险,你能没事便是最好。”
赵清存却忽地换了个话题:“张相公已不在人世?”
听对方突然提及主战派枢密相公张浚,赵昚神情黯然:“……便是半年前。”
“汤思退也死了?”赵清存又问。
“是,半月前。”
赵清存没再说话,松枝间漏出的冬阳碎在他的衣衫上,这让他突然想起,绍兴三十二年赵昚在损斋开经筵的时候。
那会儿也是冬天,经筵前夜他与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云雨巫山,经筵之后被兄长发现他手腕上的抓伤,还曾大肆嘲笑他。
彼时,他们兄弟二人浮荡于冬日温软的斜晖中,或点茶或玩笑,只觉一切都是亮堂的、轻盈的,远方有着无尽的希望,当得起“慷慨激昂”这四个字。
可叹世事不饶人,不过短短一年半载,从战败至议和,所有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赵昚似也忆起那年经筵旧事,疲惫地叹了口气。
主战派的肱股大臣张浚已经死了,现在甚至连主和派的砥柱汤思退也死了……人间的荒诞与无奈,有时候实在超出想象。
自南渡至今,将星一颗接一颗陨落。
岳飞、韩世忠、刘锜、吴玠……皆已不在人世。敢在高牙大纛之下挥刃与金兵厮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眼下仍力主抗金的臣子之中,尚书左仆射陈康伯已然病重,太尉杨存中亦是鹤发鸡皮的耄耋老人,看来看去,竟然只有手握“采石大捷”之功的虞允文尚堪一用。
朝廷还是那个朝廷,阳光还是那抹阳光,长风也还是那股长风,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间英雄悲死尽,坟茔之上,草色青复青。
真是,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啊!
赵清存看着赵昚疲惫不堪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音声颤抖地问道:“兄长是不是……再也不想北伐了?”
赵昚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赵清存忽觉一口气哽在胸前:“我此去燕京议和,途经徐州、沂州、恩州,一路所闻,皆金人嚣张跋扈之举。他们侵我宋土,杀我子民……兄长是不是打算今后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
赵昚看了弟弟一眼,音声沉郁地答:“你既然也去了燕京,便该知晓,魏卿于燕京抛却生死,这才促使隆兴和议达成……”
“达成又如何?!”
赵清存蓦然打断赵昚,语气愤慨不平:“完颜亮撕毁绍兴和议攻打大宋之日,可有过片刻愧疚?完颜雍派兵突破两淮防线之时,可有过片刻仁慈?兄长如今的退缩,可对得起岳元帅在天之灵?!”
听到赵清存突然提及岳飞,赵昚酸楚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弟弟一直将岳飞视作人生中的指路明灯。可弟弟也许不清楚,那个已经死去二十几年的人,并不仅仅是赵清存的明灯,其实也是他赵昚的明灯。
初见岳飞的时候,他还是个刚离开父母与家乡,每日谨慎却迷茫地活在皇宫里的小孩子。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宫内的资善堂读书,忽见一位遍身英气的武将向着资善堂大步走来。
他听到那人对身边诸人喟叹道:“中兴基业,其在是矣!”
初时他没明白那人为何如此说,直到对方上表劝养父赵构立他为储君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句话便是对他的最高褒扬。
——这个国家的将来就靠你了,小子!
岳元帅慧眼识英,早在二十年前就认定他必成明主,这于彼时战战兢兢的他而言,如何不是一种恩情?如何不是照彻茫茫前路的明灯?
二十年来如一梦,世事变幻,波涛汹涌,他不是不愿意继续挥军北伐,他只是……终究身不由己。
思绪溯洄,赵昚忽觉眼角湿润。他抬手将泪渍拭去,许久之后才说:“三郎,你也看到了,朝廷武备之事,眼下是青黄不接,后继乏力。你在兴元府养伤的时候,金兵差一点儿渡江打过来,你知道吗?”
“知道,孙偍带了消息给我。”
“便是那时,其实我仍想与金人交锋,所以才派张相公继续督战。可是后来,朝廷内部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响。没过多久,原说不插手北伐一事的太上,突然将我叫去德寿宫,他对我说……”
话至此处,赵昚却突然顿住。他没有立刻说下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难以启齿之语,他需要先给自己一些勇气。
“太上对兄长说了什么?”
良久,赵昚终于启唇,一字一句,疲累而悲凉:“太上告诉我,若想继续北伐,除非他死了。他让我踩着他的尸体去北伐。”
赵清存倏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听明白了,赵构此言是威胁,是恫吓,亦是压制。
赵构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养子,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赵昚就是太有情。
——情厚而宽仁,情孝而怯让。
赵清存咬着牙,只觉胸中块垒难平……好,兄长仁厚孝顺,那他这个做弟弟的今日就偏要当个不仁不孝之徒!
“太上罪孽深重,兄长若是一味愚孝……”
“放肆!”
赵清存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昚厉声打断。
可赵清存已端的是不管不顾,他深吸一口气,非要继续说下去:
“往日诸事,旁人皆被蒙蔽,兄长却不可能不知……太上罪行若是细论起来,件件桩桩皆令人不齿。”
“太祖立国之初便立下誓约,大宋绝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之人。可太上却因为太学生欧阳澈上书指责其沉湎女色,就将其斩首于应天府。”
“昔年苗傅与刘正彦之所以发动兵变,乃因太上重用国蠹民贼,任由那些恶宦吸民血、食民膏。”
“太上自南渡之后便一味逃跑,只想对金媾和,他为了促成绍兴和议,在岳元帅进兵朱仙镇,眼看胜利在望之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迫其收兵,自此社稷江山无由再复!”
“太上指使秦桧诬陷忠良,迫害朝堂上诸多忠直良臣!他究竟是何居心,他敢不敢在大祀之日说给太祖太宗听?!”
赵清存越说越愤慨,言辞激烈直至口不择言地步:
“秦桧那狗官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奸佞小人,必然遗臭万年。兄长你也知道,秦桧不过是只出头乌鸦罢了……”
赵昚耳闻不妙,刚想开口喝止,却听赵清存猛然拔高嗓音,厉声骂道:
“那个最该跪在岳元帅墓前为自己的无耻而忏悔的人——是太上皇!!!”
话音未落,但见赵昚抡起手中那块金字牌,对准赵清存便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沉甸甸的金字牌砸在赵清存额角,彻底断成两半。
赵清存没有躲,他任凭金字牌砸过来,任凭其碎落委地,亦任凭一道血痕沿着额角缓缓淌落。
“竖子不知死活!”赵昚怒斥。
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鲜血,嗤笑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其实兄长心里很有数。”
“跪下!!!”
赵清存倒是很听话,一掀衣摆就跪在了赵昚面前。可他虽跪却不卑,把个脊梁骨挺得笔直,朗声说道:
“臣恳请陛下褫夺臣之爵位,将臣贬为庶民。臣将赶赴前线投奔吴大帅,臣誓死守土,绝不向金人低头!……陛下与太上愿意与北虏称叔道侄,臣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