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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依临安府的礼节,男女两家在正式下聘之前,要在湖舫园林等雅致之地先见一面,此之谓“相亲”。是日不仅双方新人照面,男家舅姑亦可趁此相看新妇。
  倘若男家满意,便将一枝金钗插在女子发髻上,唤作“插钗”。倘若男家没相中这媳妇,便赠送女方两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注1)
  晏家与齐家湖舫相亲之日,正是花谢花飞的人间四月天,而相亲之地则定于西湖西泠桥畔。
  西泠桥景色奇佳,且因其东面孤山,西及白堤,故而湖面画舫往来如鳞羽,可谓半湖春色皆在此处。
  可惜春色是喜,心事却哀。
  晏怀微一脸麻木地端坐于西湖画舫内,正被齐家舅姑评头论足地相看。耳边不时传来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的私语声:一会儿说样貌不能太好,否则勾引男人;一会儿说身子不能太瘦,否则不好生养;一会儿又说性子不能太犟,否则不服管教。
  如此这般,吹毛求疵。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人,更像是一样物件,正被买主掂量着,看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但齐家舅姑的臧否其实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们的好大儿齐耀祖已经打定主意要攀上芸台正字家的这门亲事。
  故而相看到最后,齐家舅姑纵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仍是将一枝金钗插在了晏怀微的发髻上。
  金钗一插,这亲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今日的湖舫相亲是张五娘陪着女儿一道来的,齐家舅姑的褒贬之语她听在耳中,女儿沉默的抗拒她亦看在眼里。
  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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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 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 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 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 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 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 岁月吹过, 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 多年之后,这些已经被埋葬的心事,沾着光阴和泥土, 竟然又回到她手中。
  晏怀微抱紧怀中的戗金牡丹小匣,将这些弄得脏污却又被人仔细拭净的词笺, 一页页放回匣内。
  她想, 看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葬诗那天确实有人跟着她。
  ——至于此人是谁, 眼下已然昭彰。
  他怕连累她, 所以不敢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像寂夜中的一缕风, 在不易察觉之处望着她、想着她,在心里眼里眷恋着她。
  思绪飘摇不定,晏怀微倏尔又想起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她在赵清存的书房为他点茶,他突然问她:“晏家元娘明明与其夫不睦,却为何要在人前做出那般恩爱模样?”
  彼时她是这样回答赵清存的:“既然晏家元娘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必然是才思敏锐之人。她的所思所想,妾哪能随意揣度?”
  想到这儿,晏怀微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其实赵清存口中所说“恩爱模样”,指得是某年八月观潮时发生的一件事,那确实是她故意演给赵清存看的。
  晏怀微是绍兴二十五年秋风乍起之时与齐耀祖正式拜堂成亲,之后便开始了她在婆家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这期间若问齐耀祖有没有什么让晏怀微满意的地方……嘿,别说,还真有一个!
  盖因那齐耀祖在外面有许多外室与相好,身边从不缺女人,故而他很少在家中宿夜——他不来纠惹晏怀微,晏怀微简直感谢天感谢地。
  舅姑原想以此羞辱新妇,特意对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了多久,大郎就会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一并接回家来。
  此言一出,晏怀微忍不住再次感谢天感谢地。
  不过,还未等那位外室被接入内宅,齐耀祖便因生意上的事去了温州。
  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嫌自家脚店的生意做得不过瘾,钱赚得还不够多。但若是买扑酒楼,他又觉得太担风险,到底没那个本事。后来听人说温州那边的海上贸易十分赚钱,恰好他祖籍是乐清,于是齐耀祖便打点行囊返归乐清。
  这一去将近两年,至绍兴二十七年夏,齐耀祖又从乐清回到临安。
  他不在家的这两年,晏怀微倒是过得平静。
  她早已看出齐家舅姑就是一双纸老虎,总想给她下马威,但却腹中空空,一戳就破。
  相处时日渐长,她便从最开始的硬碰硬,到后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逐渐摸索出一套委婉却有效的对抗方式。
  她消极问安,积极睡觉;小气家务,大口干饭;一言不合就昏厥,说她两句就哭丧。
  除了干饭的时候,平日里无论何时见她,她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晦气模样,说不了三句话就涕泪满面,寡妇哭亡夫似的。
  齐家舅姑怨忿极了,也曾指着鼻子骂她,让她罚跪。
  她仗着自己读书多,跪是跪了,但边跪边搬出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划掉,这个没有),大宋诸位皇帝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你们今日怎敢如此欺人……直说得齐家舅姑心惊胆战。
  如此这般折腾几次,弄得那公婆二人彻底没辙儿,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齐耀祖回到临安,晏怀微仍琢磨着和离的主意,遂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与他顶撞。
  之后没多久便到了一年一度浙人观潮的日子。
  观潮可是临安府的大事,尤其八月十八这天,百姓们几乎倾城出动,把个钱塘江岸挤得水泄不通。
  专做观潮买卖的小商贩早早就在江畔搭起看幕。那些看幕就如同一个个小凉棚,富贵人家几乎家家都会花钱租赁——大小娘子落座其中,就不必被江畔那些挤来挤去的腌臜泼才惹乱好心情。
  齐耀祖许多年没看过钱塘潮了,这次回到临安,他便打算阖家同去。
  待齐家这一行人来到他们所赁看幕内,晏怀微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皇家观潮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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