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经过这又闹又摸好一番折腾,晏怀微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些年来赵清存一直不近美色。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生得太好,所以旁人无论如何惊艳,在他眼里也都不过如此罢了。时日渐长,他的口味就发生了变化,变得压抑、扭曲、可怖。
  至如今,他已完全颠三倒四,不辨妍媸。
  对!肯定是这样!
  他不辨妍媸!
  “赵清存不喜欢美人儿,他喜欢丑八怪!”
  “赵清存这个疯子!”
  “赵清存,恶有恶报,你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晏怀微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骂着,边骂边祈求上苍庇佑,让她能快点找到可以使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省得再受他这般折磨。
  原以为被自己讨厌的人抱着,铁定是睡不着的。可谁知,大约是房内燃着的安息香起了作用,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再之后便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中。
  在梦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遥见西湖柳枝飞烟,山寺乱花迷眼。
  她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绍兴二十年的春天,是她和赵清存的初遇。
  这时节,官家赵昚还未践祚,只受封为普安郡王于宫外开府。他本是赵构的远房侄子,只因赵构在扬州的时候被金兵吓破了胆,再也无法生育,这才将他从嘉兴接来临安。
  赵清存在赵昚出閤开府之后也来到临安,作为普安郡王之弟,领了个承信郎的虚职。
  承信郎乃原三班借职,又称“小使臣”,属于无执掌的武阶官,多授于外戚、宗室等人。
  依大宋祖宗旧制,赵家宗室子被分为五服内近属和五服外疏属,近属之中受封亲王、郡王者不得随意往来或结交朝中官员。其时普安郡王赵昚正与恩平郡王赵璩争夺东宫之位,遂愈发行止谨慎,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顺理成章地,平日里便由承信郎赵清存出门替赵昚打点事务。
  赵清存的官位虽是个不太拿得出手的虚职,可他在临安的美誉却是实打实的。
  盖因此人年纪虽轻却不浮躁,待人接物沉稳大度,处事圆融如珠,又加之其容颜俊美无俦,故而引得城内闺秀们皆芳心暗许。
  而此时的晏怀微在临安亦小有名气,年方及笄的她于巷里闾间有着“闺阁才女”之美名。
  她和赵清存的初遇乃是在西子湖畔的梅岗园内。
  梅岗园的主人是咸安郡王韩世忠。这位曾被誉为“中兴四将”之一的韩将军,眼下已被朝廷收去兵权,赋闲在家。
  大约是年纪大了就喜好玄理清净,韩将军致仕之后就带着夫人一起搬去了东马塍的梅岗园。
  韩世忠的夫人便是坊间赫赫有名的巾帼英雄梁红玉,其时进封杨国夫人。(注1)
  梁夫人与韩将军不同,她不喜欢老庄的玄言妙理,她喜欢的是临安府青葱年华的小儿女们。
  故而年年春上,梁夫人都要在梅岗园设宴,专邀临安府才貌俱佳的公子丽人来赴这“春日宴”。
  这一年的“春日宴”,晏怀微和赵清存都在受邀之列。
  二月的西湖乍暖还寒,花朝将至,东马塍的梅花开了漫山遍野。远远看去,梅花依偎着山色,红白交映于枝头,佳处无可言说。
  隔着如澜梦境,晏怀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便是在那次春日宴上,她做了一件异常大胆的事。
  后来每思及此,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懂自己当时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怎能做出那种胆大妄为之举。
  第6章
  梁夫人今岁已至不惑之年,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豪,却因开年时生了场大病,眼下虽已能起身行走,却仍是病恹恹的。
  春日筵席结束后,她邀请小儿女们一同赴园赏梅。
  梅岗园实在太大,展眼望去,宛如玉皇东君在这山野间扔下一把火,烧开了漫天漫地的红梅。
  由这些来赴宴的公子佳人们陪着,梁夫人在梅林中却只徐徐走了小半里便觉疲惫不堪。
  随行的女使赶忙于梅花树下铺开交椅,伺候着夫人于椅上歇息。红颜绿鬓的女子们皆围坐夫人身边,看花饮茶,再说些闲话。
  说着说着便又聊起二十年前的黄天荡之战。彼时韩世忠率八千水师抵御来势汹汹的完颜宗弼十万大军,而梁夫人则于战阵前亲自擂鼓助战。
  在死生莫测的战场上,她一袭红衣似焰,眺望着交战艨艟,奋力挥舞手中战槌。
  “砰!砰!砰!”
  声声战鼓震得人热血如沸,亦惊动天地间所有不屈不折的灵魂。
  晏怀微坐在一株梅花树下,听夫人说着当年,听了一会儿忽觉面上濡湿,抬手一拭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坐在晏怀微旁边的是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她见晏怀微偷偷抹泪,忍不住大声笑道:“夫人快看,晏家元娘又哭了!真是个爱哭鬼!”
  这一嗓子喊出,在场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看向晏怀微,直把晏怀微看得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梁夫人慈爱地笑道:“晏小娘子多愁善感,本是好事。可惜颖慧之人多为情所伤,只盼晏小娘子莫受此劫才好。”
  听闻此言,晏怀微顶着诸人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起身向梁夫人行礼:“多谢夫人教诲。”
  教诲也诲了,道谢也谢了,可那十几双眼睛却还有一大半粘在晏怀微身上不肯离去。
  在场诸人大多数都听说过晏怀微的名声。乃因去岁端午节时,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出了几款时新山水花鸟团扇,并大肆宣扬乃“大宋第二才女”晏樨所绘。
  大宋第二才女……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什么东西,也敢自称大宋第二才女?!”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如是说。
  “为了卖几把破扇子,自吹自擂至如此地步,忒不要脸了!”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这般道。
  这下可好,才女的名声是扬起来了,扇子也卖出去了,然而嫌厌和嫉妒却也为晏怀微尽数招来。
  此刻晏怀微正被这些不算善意的目光盯得不知该怎么办时,却见梅林小径上,女使领着一位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
  那郎君一身天水碧色,拂枝而过时不意落花满肩,远远看去,清而不凛,润而不涔。
  行至近旁,那人向梁夫人见礼:“小可来迟,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梁夫人指了指在场众人,笑应道:“来了便好。今日若是承信郎不来,这些美娇娘怕是都要失望而归了。”
  ——承信郎,赵珝,赵清存。
  赵清存的到来无意中替晏怀微解了围,那些如青蝇般盯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此刻尽皆转向男子。
  今日之前,晏怀微从未见过赵清存,可他的名字却已是如雷贯耳。
  临安府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总爱谈论赵家三郎如何倜傥清贵,以及他眉心那瓣兰花如何惊艳。又说城西花蕊楼那个眼高于顶的歌妓林伊伊特意为他填了一首《蝶恋花》,还为他取了个“兰郎”的雅号,没几日这雅号便传得整个临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赵清存温和地笑着,谦谦如玉,落座于一株梅花树下。
  那梅树距晏怀微不过三五步,晏怀微趁人不注意偷眼眄去,谁知却正撞上赵清存的目光。
  四目相交,晏怀微的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火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不过这短暂的对视却也让她看清了,对方眉心果真有一瓣兰花印记——兰花惹在郎面上,亦惹得娇娘心跳不止。
  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又闲话几句家常,梁夫人便令诸人自去梅园随意闲逛,莫要太拘束;独留下赵清存,代韩将军向他询问普安郡王赵昚之景况。(注1)
  那边娉婷女儿们三三两两向着梅林深处走去,彼此呼朋引伴,却无人与晏怀微一道。
  晏怀微明白,自己这是被排挤了,遂有些忧悒地转身往众人的反方向走去。她今日来赴宴,因想着路途远,为了省些雇轿钱就没带家中女使。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内已是后悔至极。
  行不多远忽看到前方有座山亭,匾额上题“留书亭”三字。
  晏怀微走进亭内一看,但见石案上摆着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最奇的是,石砚旁那盏龙泉青釉水注内居然是装满水、随时可以研墨的!
  亭名“留书”,亭内还备了笔墨纸砚……聪慧如她,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亭子恐怕是韩将军炫耀风雅,每有客至,便邀于此地赏景题诗。
  晏怀微见四下无人,心里忽地有些痒,很想写点什么。为适才令她心魄惊动的一个人,也为她自己到现在仍在狂跳不止的一颗心……总该写点什么。
  于是她挽起袖子,铺纸、研墨、搦管,之后略作思忖便填出一首正调《相见欢》。
  谁知刚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就见周凤娘拊掌大笑着从一株梅树后面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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