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说什么?”赵清存回身看着正对他施礼的女子,极力控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惊愕。
  晏怀微向着赵清存拜了三个万福,徐徐言道:
  “妾从海宁至临安,在瓦子里讨生活,常听人说临安府有三骨——忠骨、财骨、玉骨。忠骨乃咸安郡王韩世忠,财骨乃清河郡王张俊,而这玉骨,便是殿下您。世人誉您为‘玉骨兰郎’,想必殿下是知晓的。”
  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市井间对于达官贵胄的阿谀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竟平白多了几分轻灵雅趣。
  赵清存却暗自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女先生的声音虽柔婉,却又显得十分喑哑、凝涩——乍听与故人音声相似,实则不及故人之万一。
  那边女先生又施一礼,礼罢,话锋一转却忽然尖锐起来:
  “妾本以为,殿下既被称为‘玉骨兰郎’,必然不同于凡夫。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妾虽是书会先生,亦出自诗礼之家。本朝自太祖起便对读书人崇敬有加,太祖曾言,人臣当尽读书以通治道。殿下乃太祖苗裔,却如此傲慢无礼……”
  “梨娘子慎言!”眼瞧着泸川郡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略赶紧冲着晏怀微大喝一声。
  暖阁内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垂下头屏住了呼吸,整个房间静至落针可闻。
  在这令人恐惧的静默中,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披着面纱的女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声开口:
  “敢搬出太祖来压我,也算有胆识。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书会先生,自然知晓‘七步成诗’的典故——曹子建于七步之内作成一首漉菽诗,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今日我要你于七步之内作一首曲子词。作出,便可留下;作不出,便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话音甫落,晏怀微还未及反应,张略先冒了一头冷汗——这女先生是他带来的,倘若要治罪,岂不是连他也要带累。
  张略在心里暗骂一声“遭了瘟神”,下意识便想拉着女先生跪地求饶。怎知手才刚伸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不知殿下想要妾以何为题?”晏怀微没搭理张略五官扭曲打眼色的模样,只笃定地问赵清存。
  赵清存抬眸,透过窗牖向庭院看去,那里植着一株木樨。
  眼下时值仲秋,但见满树金桂摇香,细嫩花蕊绽放枝上,像是缀着一树轻柔的往昔。
  “就以那株木樨为题。”赵清存平淡地说。
  ——咏物。
  听到词题的瞬间,晏怀微在心底松了口气。赵清存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咏物。更何况,这木樨花还是她的名字。
  晏怀微看着庭院中金灿灿的木樨,略一思索,道:“妾奉郡王钧旨,于七步之内作一首《菩萨蛮》。”
  话毕,她抬腿向着立在不远处的赵清存走去。
  “天生芳蕊嘉节候。”第一步走出,第一句也随之念出。
  “须弥藏入金尘袖。”再行一步,第二句亦潺湲无阻。
  “秋景又团栾。”第三步向前,她与赵清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香魂辞广寒。”第四步走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她将赵清存的容颜看得清晰。
  第五步继续向前,词句继而吟出:“飘零悲历喜。”
  “身死风兼雨。”至第六步……她与赵清存之间已仅余一步之遥。
  只要再走一步,她就可以挨上赵清存,就能与他面对面,就能扬手扇他一个耳光!
  可晏怀微没有做冲动的事,她忍住了,她要的并非扇耳光这样粗鲁简单的惩罚,她要赵清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身形一转,晏怀微向侧方迈出第七步,随即吟出这首《菩萨蛮》的尾句。
  她这边一首曲子词才刚作完,那边张略已经抹了把额头冷汗,又开始替人吹嘘:
  “好啊!好一句——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有气魄!梨娘子果然才高八斗!”
  赵清存的面上却忽地浮现出一片黯然,他像是被一首曲子词勾起了神伤往事,身形疲倦地走向壶门榻,倚着凭几缓缓坐下。
  “茗如呢?”赵清存问榻旁伺候着的妙儿。
  “回殿下,樊娘子伴着周夫人一道去了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应该就快回来了。”
  “等茗如回来,让茗如领她去签押。”
  此言一出,张略简直大喜过望!挑剔郡王这是终于答应留下书会先生了!
  他赶忙上前两步,正要继续谄媚,却见赵清存倦怠地摆摆手,那意思是:都下去吧。
  妙儿悄没声地冲晏怀微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适才候着的挟屋等樊娘子回来。
  晏怀微明悟,遂放轻脚步向暖阁外走去。怎知才刚走到门边就和一个从拐角冲进来的冒失鬼撞了个满怀。
  “哎呀!疼!你没长眼睛啊!”清脆悦耳的女声回荡于耳畔。
  晏怀微被撞得差点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后才看清,这个与自己撞在一起的也是位老熟人——赵清存的妹妹、乐平县主赵嫣。
  赵嫣今岁正值碧玉年华,已于数月前嫁于皇城使姜文烨为妻。皇城使为正七品武官,乃裙带官之属,故而姜文烨对赵嫣从来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这不,赵嫣虽已嫁为人妇,却总是三不五时就往泸川郡王府溜达。
  “阿兄,这人谁啊?如此碍眼。”
  赵嫣满脸嫌弃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小婢子,一边嘟哝着一边坐在赵清存身旁。
  “书会先生……”赵清存像是突然脑壳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嫣乐了:“原来这就是大兄让人找来给你消遣解闷的书会先生!怎么是个女的?!”
  复又疑惑道:“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
  晏怀微心头倏地一紧——赵嫣让她摘面纱!这可如何是好!
  “还愣着作甚?!快把面纱拿下来,给本县主瞧瞧女先生长什么样儿。”赵嫣见晏怀微一动不动,语气很有些不耐烦。
  那边赵清存虽未发话,却也抬眼看了过来,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晏怀微,似乎好奇这个颇有气魄的女先生究竟会作何反应。
  晏怀微仍是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赵嫣像是被这个不肯俯首听命的女人气到了,扬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脸这么清贵,连本县主都不能看?!”
  暖阁内原本已然平缓的气氛倏地又变得剑拔弩张,妙儿和张略在一旁面面相觑。
  张略刚想硬着头皮为女先生解围,却见赵嫣三步并作两步从壶门榻上冲过来,一把拽住晏怀微的衣襟,将之拽至赵清存面前。
  此刻她气势汹汹,一手按着晏怀微防她挣脱,一手抓住面纱猛然用力扯落。
  晏怀微的面纱就这样被赵嫣扯掉了,猝不及防地,她的面容袒露在赵清存面前。
  赵嫣却尖叫一声松开手,连退数步跌坐于壶门榻上,像是被吓到了。
  ——袒露在赵清存和赵嫣面前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这张脸像是被火烧过,其上布满黑黑红红的大片伤疤。
  但伤疤都不算什么,更令人惊愕的是,她的鼻、嘴、颊都像是被烧变形了似的,皮肤皴缩,导致五官歪歪斜斜地伏在脸上。
  这容颜任谁看了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呼一句——天底下竟有人能丑得如此五花八门?!
  张略才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可真怕泸川郡王一怒之下将他拖出去打个五十背花杖——谁让他刚才拍着胸脯向郡王保证这梨娘子貌美如花呢!
  贼老天,你想要张略的命你就直说啊!
  第3章
  所幸泸川郡王并未因这女先生是个丑八怪而将之逐出王府,只命她披好面纱去外面等着。
  妙儿领着晏怀微仍回到那间小小的挟屋,从晌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终于把樊茗如给等了回来。
  晏怀微虽未见过樊茗如,可她对这人实则早有耳闻。
  犹记当年,赵清存意有所指地当众说自己最厌烦才女之后,没过多久晏怀微便听闻坊间传言,说赵家兰郎接了一位姓樊的女子入府。
  那女子便是樊茗如。
  直至今日,当她真正与樊茗如面对面站着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玉骨兰郎为何会格外青睐这位樊娘子。
  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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