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只见她先在木牍上写画,尔后凝神细思,检查前后,才小心翼翼抄在缣帛上。
  然后用湿麻布蘸水擦去简牍上的字,原来郭柔所用两套笔墨,简牍上的墨兑了水倒在杯子里,故而字迹能被麻布擦去。
  曹丕不知站着看了多久,遥遥听见打更声。
  四更天了。
  郭柔写罢,心头恍若移去一座大山,心神轻松,不由得泛起笑容,伸展肢体,忽然瞥见暗影里藏了个人,心猛地提起,又惊又惧,正要大叫。
  “是我。”曹丕忙走出来。
  郭柔抚着胸口,嗔道:“你不出声,要把我吓死不成?扶我一下,脚麻了。”
  曹丕过来借力,郭柔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笑问:“你不睡觉怎么过来了?”
  曹丕道:“我醒来不见人,出来找你。你写的是什么?”
  郭柔道:“你自去看,我走走,腿脚和脖颈都僵了。”说着,便扶腰扭脖地来回走动。曹丕捡起缣帛,看了半响,沉默不语。
  郭柔走过来,故意问:“看完了?”
  曹丕慢慢吐出一口气,说:“你和我说说。”
  “现在就说?”
  “现在。”
  郭柔见他求知若渴,便简要顺了一遍,道:“汉字稠密,颇费时间,故而用西域传来的符号代替,简便书写。”
  曹丕本是聪明之人,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无一凝滞处,惊得郭柔喃喃叹道:“优秀之人在什么地方都优秀。”
  他指着数字道:“别的像鬼画符,这个有些意思,你和我再说说。”
  郭柔惊讶于他的敏锐,赞道:“出入账册,用这数字配合汉字,简明又方便,只是要改变时人的书写习惯。”
  曹丕想了一想,道:“你总有巧思。明天我叫人送来旧账册,你做了给我看。”
  郭柔点头应了,见话说完,卷起绢帛,笑着催道:“回去睡觉,我明日尚可睡觉,你要撑着困意当值。”
  曹丕笑说:“这算什么,打起仗来也有几天不睡的。”
  郭柔拉着他的手,回榻上躺着。曹丕睡不着,道:“你的算数从哪儿学的,这么好?”
  郭柔回:“阿翁请人教过我,那些人里还有不如我的呢。”回忆幼年,甜美和伤感接踵而至,以至于良久无言。
  曹丕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以后你教我。”
  “嗯。”郭柔拉起曹丕的手,环过身子,握在一处,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聪明通透的人。”
  曹丕在背后轻笑了一声,道:“我偏不夸你。”
  郭柔笑起来:“别闹了,小心你明日打瞌睡被你父亲抓个正着,打你手板。”
  “睡觉、睡觉……”曹丕嘴里念叨着,不多时两人竟都睡着了。
  次日早上,曹丕起来后,先去看了梅树,回来对郭柔说:“叶子没有卷曲,好生照料,必定能活。记得傍晚天凉了再浇水。”
  郭柔笑回:“好。筒车设计图有了,劳你随我去一趟庄子。”
  曹丕道:“我下午早些下值,你等我回来。”
  郭柔说:“我叫厨上做些点心,咱们带过去吃。”
  曹丕忙道:“多做几样甜口的。”
  郭柔应了,又道:“你找来能制蔡侯纸的匠人,一起见了。”
  曹丕闻言,笑起来道:“我猜你前世和竹简有仇,昨天气成那样,我都不敢随意说话。”
  郭柔道:“我和缣帛也有仇。”
  “为何?”曹丕心道,缣帛又不像竹简木牍笨重。
  “因为它贵!”郭柔斩钉截铁道。
  曹丕大笑,状似若有所思,煞有其事道:“言之有理。”
  侍女过来送饭,二人吃罢。曹丕笑着辞了郭柔上值去了,郭柔则去了书房。
  上午有心腹抬来一箱粮草出入账册。打开一看,粗粗数来有二十多卷,郭柔问:“公子还说了什么?”
  那人回道:“公子说,这是前年他负责的粮草账册,已知会过荀先生,只管看,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的。”
  郭柔赏了钱,让他去了。正好她无甚急事,便取来慢慢看,有不懂的暂且记下来。
  申时初,曹丕大汗淋淋从外面进来,郭柔忙倒了一杯薄荷水递来,又叫侍女端来沐盆巾帕来,她又摇着团扇送来清风。
  曹丕连喝了两杯,才道:“没冰,不畅快。”边说,边解了衣裳,半靠在榻上。
  郭柔将团扇塞给他,自己拿布巾给他擦汗,说:“小心肚子痛。”
  曹丕转了眼珠,忽然略带小委屈道:“我发现你总是管我吃饭喝水,甜的不让多吃,冰的也不让多吃……”
  郭柔哼了一声,说:“过犹不及。”
  “我现在是不及啊,薄荷水就有个甜味。”曹丕叹了一声。
  郭柔笑起来道:“我给你剥枇杷吃,特别甜。”说着,洗过手,剥枇杷喂曹丕。
  曹丕自拿团扇扇风,郭柔道:“枇杷润肺止咳,我给管事说了,多买些枇杷,配上石蜜和饴,熬成枇杷糖,秋冬咽喉不适,吃一颗,或者泡水喝,行军打仗时也能当个零嘴。”
  曹丕点头,又问:“葡萄能熬成葡萄糖吗?”
  郭柔想了一想,不确定道:“能吧,葡萄糖浆做点心定然不错。”
  曹丕颔首,又问:“甘蔗能熬成甘蔗糖吗?”
  郭柔愣住了,盯着曹丕的神色瞧,见他不似说谎,便叫人取来石蜜,曹丕见此,蓦地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侍女取了来,郭柔洗过手拈了小块,送到曹丕嘴边,他将信将疑地含在嘴里,甘甜在舌尖蔓延。
  “似乎有那个味。”曹丕道。
  郭柔道:“等秋天甘蔗成熟,你亲自看着柘浆熬成石蜜。”
  曹丕咬得嘎吱响,道:“再来一块。”郭柔又送来一块,曹丕吃完,起身,振奋道:“换过衣服,咱们去庄上,不然回来就天黑了。”
  两人一起坐了马车,曹丕拿腰扇扇风,说:“外面太晒,车内太闷,等回来骑马。”
  他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叮嘱郭柔说:“务必学好骑术,若有战事,你也要随征。”
  郭柔微愣,然后道:“回来时,我也骑马。”曹丕道:“父亲不使双镫外传,委屈你了。”
  郭柔笑起来,道:“我知道轻重,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一席话说得曹丕也笑了,不觉去了几分燥闷。
  到了庄上,郭柔将图给工匠们看,又答疑解惑。匠人们商议一通,齐道:“贵人图样完备,倒是不难,五天后请贵人来观筒车。”
  说罢,有匠人又问:“贵人,有河渠低而平,水流平缓,筒车不能用,当如何呀?”
  郭柔道:“水力不能用,当用人力和畜力,容我想想。”
  郭柔说完筒车的事情,又见过制蔡侯纸的老匠人,讨论一番,有了新思路,顺势请这人做改进蔡侯纸的领班。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两人还是没骑成马,仍旧坐车。
  “到城里天就黑透了,再过两日休沐,一大早带你出去打猎。”曹丕如是道。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郭柔坐不稳,踉跄着跌在曹丕怀里,捕捉到轻微的咔嚓声,又惊又忧:“别是碾了人吧。”
  她所见农人,皆瘦骨嶙峋,仿佛一折就断,必是有人饿晕了躺在路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郭柔叫停马车,急着要下去,曹丕隐有猜测,叫住她道:“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说着,他便下车,借着余晖一看,顿时笑了,心生一计,捡起那物提着,背在身后,转身上车。
  “不是活人。”曹丕提着那物往身前一送,嬉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郭柔听了先心中一缓,忽见他举着半块头骨,送到面前,顿时吓得后退不迭,贴着车壁,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曹丕知郭柔胆子大,不料竟被糟烂头骨吓住,自知犯错,要将头骨扔出去撒气。
  郭柔忙叫住:“慢,不要扔。”曹丕听了,却脱衣将头骨包裹起来,隔断郭柔的视线。
  郭柔定了定神,仰头望着曹丕,道:“让他入土为安吧。”
  生前毙命荒野,死后尸骨为人践踏,何其悲哉!
  曹丕微微一愣,随后点头,先下了车,然后用另一只手扶郭柔下来。郭柔弯腰捡起骨殖,与头骨拢在一处。
  随从拿剑在路旁掘出一坑。郭柔叹道:“此不知谁人之父?谁人之母?谁人之子?谁人之夫?谁人之妻?谁人之友?”
  暮色沉沉,天地苍茫,四顾寂寥,晚风袭来,林声飒飒。
  曹丕恍惚间想起了兄长,英姿勃发,温厚持重,却不料命丧战场,若非曹氏壮大,只怕连遗骨也无从寻起,落得任人践踏,化为扬尘。
  他又想到自己,若曹氏如袁氏一样衰败,只怕自己尸骨也要落得这无名氏一般弃于荒野,顿时悄然而悲。
  埋过骨殖,二人上了车,一时都没了话语。
  半响,郭柔道:“虽说死后万事皆空,但尸骨露于野,终究不好。子桓,如何能劝曹公下令收葬骨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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