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秦颂向来不为难自己,有地方坐,她当然不愿意站着,心安理得坐了过去。
部分在场人略略瞧了一眼,倒也没做出多余反应。
只有坐在隔间,观察厅中动静的陆尤川对这一幕尤为记恨,恨手里的刀不能架在那小子的脖子上。
而黎予正兴奋于正大光明与秦颂坐在一起,根本没留意到暗处的那双眼睛。
秦道济皱眉听完薛词所言,喝了一口热茶:“那薛大人认为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
薛词合上手里的牍文,接话:“退敌,治疫。”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补充:“各位大人运回的粮食解了城中缺粮的燃眉之急,不过也最多撑到初春,粮食迟早用磬,最好的办法就是攻下澹州,取回本属于我们的地盘,以敌军的粮食补充,所以当下任务主要是两件,退敌攻城,振民治疫。”
薛词说了大家都看到的问题,但他作为当地父母官,并没有说出比在场官员看到的更多的情形。
众人都瞧着他,等他下文,他却礼貌笑着,似乎并无更多要补充,只等大家探讨。
秦道济威严上坐,看得出情绪不好,但他没有直接开口指摘,又将目光落到堂中其他人身上,“各位如何看?”
众人面面相觑,似有话说,却没人率先开口。
沉默霎时,官阶并不高的黎予打破沉寂:“薛大人所言合理,但下官尚有补充。”
众人目光望过来,他从容道来。
“此去筹粮,我等接连周转了邻近三座城池,各地衙门所余粮食均很有限,大多为户部拨银购买而来,南边三城地处中原,粮食理应充足,口风虚实有待考证。
以云州眼下的情况,除了筹粮,药材也是眼下急需之物,依然需要从周边城池周转,若继续拨银,户部恐怕难以支撑。”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沉默,反倒因为黎予发言,坐他旁边的秦颂被人借机打量。
黎予放在膝上的手如他的表情一般,越来越僵。暗处那道目光也越来越有存在感。
好在稳坐上位的秦道济这时假意咳了几声,众人当即将目光收回去。
户部几人顺着黎予所言,接连道出户部余银情况,大抵都是哭穷。
秦道济轻置茶盏,发出一声脆响,“若薛太守无甚补充,今日就到这儿吧,先按薛太守说的做,北边战事我等无力插手,城中疾疫各位需全力解决。”
他语气沉肃,明显不悦。
众人不敢违逆,只能动身各司其职。
黎予被分配进了医馆,协助隔离恶疾患者。
临走时,他频频回头观望秦颂,两人却不便多说一句话。
出了大门,他招来阿钊:“时刻护在秦姑娘左右,重点盯着那名戴面具的护卫。”
·
场中无声,秦颂上前扶秦道济回住处。
跨出后衙大门,秦道济侧目瞧见头戴犬首面具,携刀侍立一旁的暗卫,冷声命令:“你也一起。”
秦颂有一瞬惊诧,但陆尤川好似并不意外,跟在秦颂身后一起前往内堂。
抵达住处,秦颂父女进门,他暂且留在了门外。
秦道济坐在外间木桌旁,秦颂拿来薄被盖在他腿上,欲请安退下,秦道济叫住她,“颂儿说说你的看法。”
他问得很简单,但秦颂知道他问的是方才尚未聊完的云州一事。
“女儿看来,此事多有蹊跷,南面三城地处中原,盛产稻米,近两年并未出过天灾,且中原之地局势安稳,粮仓不应空虚,这背后的原因需要尽快查明。
另外西面毗邻灯阳,也是大虞的城邦,西面的敌军又是如何绕过灯阳突袭云州的,也是一大疑点。”
秦颂说出了心中的疑惑,秦道济眉头虽然紧锁,但眼里多了一丝肯定。
他没急着接话,却对着门外之人道:“陆御史,你如何看?”
秦道济直接了当,秦颂神色一滞,惊讶的目光从秦道济脸上移向门外的陆尤川。
然破防的只有她一人,秦道济与陆尤川二人神色都很平静,似乎早已心照不宣。
也是,他们在官场斗了好几年,那日在医馆外,恐怕早就认出来对方了。
陆尤川淡然推开面具,稳步进门,躬身拱手:“见过秦大人。”
“秦某小小五品官身,陆御史折煞老夫了。”秦道济没起身也没笑意:“开门见山吧,陆御史秘密出行云州,所为何事?”
陆尤川恭敬立于秦颂身旁,再次拱手:“晚辈有一事相求。”
政见死敌以“晚辈”自称,秦道济陡然抬眸定定瞧他。
陆尤川坦诚提出胸中所愿,“云州之事牵扯京城势力,周边城池态度暧昧,其中必有隐情,且城中恶疾肆虐,北边敌情尚不明朗,云州之地危险重重,恳请秦大人容许晚辈带令爱回京,以免无谓波及。”
秦道济面色骤然肃沉:“陆御史,你逾矩了。”
陆尤川依旧肩背挺直,与秦颂对视一眼后,缓缓道来:“秦大人息怒,晚辈并非草率提议,晚辈诚心求娶令爱,本已告知师长上门提亲,却因临安事务耽搁,未能提上日程,如今临时提出的确唐突,但秦大人不用立即答复晚辈,只需同意令爱随晚辈回京,远离云州纷争,不论你我政见如何,晚辈将竭尽全力保令爱平安无虞。”
秦道济与陆尤川都是习惯掌控之人,且针锋相对多次,眼下陆尤川主动退让了一步,秦道济依旧没有好脸色。
他站起身,“陆御史未免太过天真,老夫凭何将女儿交到你手里?”
在陛下面前也很少卑躬屈膝的秦道济,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目空一切的威压压得秦颂都有些喘不过气。
陆尤川却看不出任何胆怯,态度始终坚定:“秦大人所谋你我心中有数,若铁证如山,陆某无法违心保证,能对秦大人网开一面,可若真到了那一天,陆某承诺万死庇荫令爱,还请秦大人郑重考虑。”
秦颂心绪微动,偷瞄陆尤川,秦道济却冷笑了一声,“老夫或许所谋不臣,可老夫从不惧都察院,小女也自有她的命数,无须陆大人挂念。在其位谋其职,陆大人不应着眼儿女情长,若真有心,就该速回京城,肃清内阁,整肃朝纲。至于小女的婚事,老夫自有裁夺。”
两方态度强硬,变得不可调和。
怵在一旁的秦颂连忙插话,“爹,您还没问我的想法呢。”
秦道济和陆尤川都同时看向她。
在两道强劲的视线中,秦颂五指大胆滑入陆尤川掌心。
手指略一触碰,方才从容不迫的男人,手腕陡然僵了一下,侧首看过来的眼神,又染上了灼灼热意。
秦颂对他相视一笑,又望向她爹:“我愿意嫁给陆大人。”
陆尤川不动声色的表情终于有了波澜,眸中的喜悦快要溢出来,掌心相贴的手,再次收拢了些。
秦道济却截然相反,他垂目盯着女儿的动作,眉头皱得更紧:“当真?”
陆尤川也急切等着她的回答,掌心似乎渗出了微微细汗。
秦颂握紧他的手,认真点头,却紧跟着补充:“不过眼下云州事态紧急,我断不会弃父亲而去,提亲事宜,等回京之后再议好吗?”
陆尤川喜悦之色散去大半,薄唇动了动,仍想劝她走。
秦颂悄悄动了动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示意他听她的。
陆尤川闭了闭眼,最终选择尊重她的意见。
从秦道济房里退出来后,天色已黑,两人迈出长廊,一时都未开口,只有紧握的手,始终没有分开。
秦颂知道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但她并未回应他。
因为她刚刚只是缓兵之计。
她很感谢陆尤川的坚定,他居然主动向她爹承诺庇护于她,这正是她所求。
她不否认对他有心动,特别是他说出不会违心包庇她爹时,反而比奉承她爹,更令她动容。
更何况她非常贪恋他在榻上的温柔照顾,只是很遗憾,她答应嫁给他,带有利用。
她爹对她必有筹谋,总有一天山雨欲来,所以她卑鄙地抓住了左都御史这个有力筹码。
陆尤川向来寡言,转出她爹住处,他始终不曾言语,秦颂总觉得他料到了她的心机。
所以略微心虚地不敢抬头去看他。
眼看要转出东厢门房,陆尤川突然停下步子,“阿颂,送我一程。”
“现在就走?”秦颂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陆尤川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垂目睨着她:“嗯。可否送我到城外驿站?”
·
黎予忙完医馆事宜,马不停蹄跑回衙门,第一时间去了秦颂住处前。
阿钊牢牢守在秦颂门外不远处,见到黎予拱手禀报:“公子离开后,秦小姐房门紧闭,没打开过。”
“没打开过?”黎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那侍卫呢?”
“一直没见到人。”阿钊如实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