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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他当然也恨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一门心思出国以至于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为什么偏偏忘了叮嘱莫东冬把电脑还给他本人?为什么贺白帆已经那么难过了他却还要伤害他?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和莫东冬敞开心扉好好聊一次?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很美好的一切,原本他以为他能把握住的未来,全部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了?
  所以他就是恨,极恨,咬牙切齿地恨,他的人生已经被憎恨淹没,像一片浓稠的黑影覆盖了他的面孔。那天晚上龙书记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甚至还劝他趁着年轻享受生活,但他的青春,他的生活,不是早就结束掉了吗?
  那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您随时联系我。卢也最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站起身,与她礼貌地道了别。
  他已经在学校的纪检部门待了三十多个小时,昨晚也是和衣睡在沙发上的。他推门走出办公室,先去卫生间洗了个凉水脸,镜子里的人神色疲倦,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两个穿正装的工作人员迎面走来,卢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像是认识卢也,两双眼睛闪躲着看过来,与卢也对视的刹那,又迅速收回目光。
  卢也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已经在洪大甚至是武汉高校圈子臭名昭著。
  没关系,总之,他要做的事做成了。一想到郑鑫的劣行和隐私全网传播,一想到陶敬癌症未愈就被人从医院带走,他简直爽快得飘飘欲仙。走出行政楼,手机开机,既没有贺白帆的未接来电,也没有他的微信,想必这人已经乖乖回美国去。贺白帆离开了,郑鑫陶敬倒下了,这简直是他此生最了无牵挂、最襟怀坦荡的一天,连天气都是这样配合下过细雨的黄昏,近处天空已经暗下去了,远处天际却浮着一片恢弘灿烂的晚霞,霞光红似滔天焰火,欢祝着他得之不易的胜利。
  卢也拐进食堂,打包一份曾经他和莫东冬都很爱吃的广式烧腊饭,再加一瓶冰镇可乐。他有好多年不吃这种广式烧腊饭了。
  走进楼道,卢也停步驻足。他忽然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某一天,莫东冬、商远、杨思思来到他和贺白帆的新家聚餐,那天他们吃的是什么?他已全无印象。只记得吃完饭后,他们几个怂恿商远夜闯一楼空屋,很像恐怖电影里作死配角会干的事。时至今日,一楼的房子仍然空着,站在门口,有阵阵穿堂的凉风,卢也干脆席地而坐,端起打包的饭,慢慢咀嚼起来。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微信新消息的振动,没有工作压力科研进度生活计划,卢也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片史前的丛林中,又或者核战的废墟上,荒凉地吃着一份烧腊饭。
  吃一半,喝可乐,冰凉的气体在食道里膨胀冲挤,他呛了呛,忽而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音。
  很用力,很缓慢,兼有哒、哒的闷响,似是硬质的东西敲打着水泥地面。
  卢也回过头去,筷子险些从手中滑落。因为他看见贺白帆撑着双拐下楼,他受伤的那条腿弯曲着,双拐和独腿的配合还不熟练,像只初学走路的螃蟹。
  贺白帆也愣住了,立在原地问道:你哭了?
  卢也抹一把脸:大仇得报,喜极而泣。
  贺白帆没有立即作声,仿佛被他的回答噎到。几秒后,贺白帆下到一楼,后背靠在墙壁上,放轻了声音说:大仇得报,怎么在这儿吃饭?
  卢也说:这儿凉快。
  贺白帆说: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卢也说:就那么回事。
  贺白帆说:其实你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
  卢也说:谢谢啊,你要给我做心理辅导吗?确实,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但你放心吧,我没事,我非常清醒非常理智,你不用担心我得精神病,或者抑郁症之类的。
  贺白帆说:我不担心。
  卢也说:你也不用可怜我,我过得挺好。
  贺白帆说:我看见你写的讣告了。
  只一瞬间,卢也的神情变了,仿佛坚固的冰川忽然出现一道裂痕,他抬眸望向贺白帆,森然道:谁告诉你的?
  贺白帆说:我自己搜到的,莫东冬他他怎么会出事?
  意外,车祸,网上都写了。
  我记得他性格很好。
  卢也说:是啊,他性格好。说完这句,过了足足半分钟,他又开口:莫东冬去世之后我才知道,他已经和家里断绝联系很久了。他爸是国企下岗工人,下岗后终日酗酒,全家就靠他妈开小卖部维生,但他妈脾气不好,总在家和他爸打架,也打他,闹得鸡飞狗跳。他爸妈来学校处理后事的时候倒是很和气,没哭没闹,连历史学院的书记都说他们体面。他们把骨灰带回东北了,就葬在莫东冬的高中旁边的墓地。
  楼上传来油泼辣子的香味儿,某户人家正在剁肉,刀刃落在砧板上咚咚作响。这是个很热闹的傍晚,而卢也拎着他没吃完的烧腊饭,用一种枯槁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贺白帆忽然发现,眼前的卢也,正像是那种著名的冰裂纹瓷器他的脸孔,他的身体,他的心,全部,全部都是裂纹。
  第107章 舵手
  那日黄沙骤起, 贺白帆办理完续存父亲骨灰的手续,等红灯的间隙翻阅邮箱,忽看见一封数日前收到的邮件。
  您好, 很高兴通知您,经ahis评委团评审, 您的作品入选ahis摄影大赛人像摄影组。ahis摄影大赛入选作品展将于7月12日上午10:00开幕, 诚邀您参加开幕仪式!
  思索好一阵, 贺白帆想起这是以前报名参加的摄影大赛, 从开赛到开展,竟有近两年之久。那日没有其余安排, 他调转车头, 前往举办摄影展的美术馆。
  便是在那里, 他遇到一组龙泉哥窑冰裂纹青瓷照片。白底柔光之中, 端立着长颈敛口的天青色瓷器, 他驻足于前, 窗外黄沙和四周行人霎时消隐, 只剩下他,和那尊天青色瓷器。他入定一般出神望着它,天青色就是天青色, 没办法用其他色泽再行描述, 那是武汉深秋大雨初霁之后,江上苍穹露出的一抹青;冰裂纹就是冰裂纹, 同样没办法用其他质地再行比喻, 一片一片剔透的裂纹,像薄薄的冰层随时可能崩碎,你看着他,仿佛就正在失去他贺白帆不愿承认, 他想起了卢也。
  到美国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国内的公司一团乱麻,贺白帆周旋其间,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卢也。再后来,他爸去世,公司破产,他妈精神几近崩溃,家庭和债务的担子全部落在贺白帆身上,他更没有任何心力去缅怀那戛然而止的恋情。
  可是遇到这组照片时,他确实想起了卢也。他站在美术馆的角落,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受。也许,卢也这个人,确实接近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又冰冷。
  许久,他转过身,背后即是人像摄影组的作品,照片布置成长长一排,色调构图各异,他拍摄的卢也的背影就在其间,照片中卢也穿一件领口很松的t恤,弓着身子趴在桌上,他后背的嶙峋的轮廓显露出来,头顶的玻璃映着天空的灰白。他左边,几个黑人青年正在简陋的场地上打篮球,他右边,穿军装的东南亚少年列队成排,却歪歪扭扭。在赤地与深林之间,在穷困与武装之间,卢也的背影变得平凡,甚至渺小,很容易就可以忽略不计。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卢也问道。
  贺白帆收回思绪,望向他。他刚才一定哭得非常、非常难过,虽然眼泪止住了,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会哭得这样难过么?
  他像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冰冷。但是,硬度越高的,就越易碎。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回美国了,来跟你告个别。
  卢也嗤笑一声:那天晚上在医院不是跟你说过保重了吗?咱俩还要告什么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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