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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见卢也沉默,卢惠更加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小也,你那钱是你导师发的?你不是说九月份才能做完项目吗?
  卢也说:提前发了。
  哦你导师真不错,卢惠眼中流露些许欣慰,对学生很大方啊。
  卢也扯了扯嘴角,想要干笑两声,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甚至觉得,就算他告诉卢惠这是他帮王瀚写论文的报酬,卢惠也还是会觉得他们大方。
  毕竟那可是一万块钱啊,对卢惠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吧。
  想到这里,卢也的心脏酸得难受。他承认刚才他是有些埋怨母亲的,如果卢惠没那么傻,不要偷偷给范强转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闹剧。可是卢惠已经四十七岁了,人生过去大半,尽是艰辛与劳碌,活到现在,连三千块钱都不能自由支配。
  卢也艰难地吞了口唾液,对卢惠说:妈,你打算怎么办?
  卢惠说:什么怎么办?
  你和杨叔。
  哈,没事,卢惠竟然笑了一下,你杨叔这个人就是死抠死抠的,看钱看得比谁都紧,唉,这次是把他惹急了。
  卢也静了片刻:可他那样骂你。
  卢惠便不说话了,垂下头,耷拉着肩膀,仿佛自己是张薄纸,想要尽量皱成一团,瑟缩进灰暗的角落里。卢也望着她,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是啊,她能怎么样呢?她守着这爿水果店,虽然忍气吞声,却总算有个去处。如果她和杨叔离婚,她能去哪?何以谋生?卢也还在上学,微薄的收入只够供养自己,显然无力在武汉供养她。若她回农村老家,不仅挣不到钱,范强还会继续骚扰她。
  她无处可去,只能忍耐,留在这水果店。
  卢也低声说:妈,这次就先这样吧。姓杨的如果再欺负你,你一定要跟我说。
  卢惠连忙点点头:不会的,他拿了你的钱,不敢了。
  卢也继续说:妈,还有,你记住:第一,不要再给范强转钱,如果他继续找你,你直接让他联系我。第二,这次的事,你务必一口咬定那三千块钱就是给我的,无论范强在老家怎么说,都是他造谣,跟你没关系,知道么?
  卢惠轻轻笑了一下,像在安抚卢也:放心吧,妈都明白,你安心学习,不用担心我。
  卢也抿着唇,只觉满心苦涩,卢惠的笑像一颗钉子,钉进他心脏最柔软的血肉之中。为什么他如此无能为力?如果他本科毕业就去工作,没有念这个博士,会不会现在也不至于此?无论他在哪工作,都能拿到差不多的薪水,起码,他能租个房子,将母亲带在身边。
  卢也打开背包,再次取出信封,点了一千块钱。
  妈,这钱你自己拿着,也不多,卢也低声道,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别省着,以后我还能赚。
  卢惠用力推开卢也的手:我咋还能要你的钱?!你都已经拿了三千了!
  我自己也没地方花啊,卢也直接抓住她的胳膊,将钱塞进她手心,你就拿着,哪怕拿给杨叔看呢,让他知道你不怵他,你儿子挣钱了。
  卢惠怔了两秒,又点出五百塞给卢也:小也,妈拿五百五百就够了。
  卢也不再与她争,将五百块钱揣进兜,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啊,妈。
  好,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啊。
  卢惠将卢也送出店门,卢也抬眸一扫,没看见贺白帆的身影。卢也向着路口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望向水果店,只见母亲攥着那五百块钱站在门口,见他回头,便微笑起来。
  卢也冲她挥挥手,快步离去。
  ***
  贺白帆站在他们下车分别的地方。天气太热,他t恤的领口已经被汗水打湿,颈间红了一块,可能是蚊子咬的包。在他身旁,面馆老板刚倒完一桶污水,拎着桶推门回店,原本干涸的水沟泛出臭烘烘的泔水味。
  贺白帆看见卢也,立刻迎上来,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想必是给卢也准备的。他目光中满是焦急和担心,卢也看他,他却又垂下眸子,隐有几分闪躲。卢也心想,可我刚才已经看见你了,你还心虚什么?
  贺白帆轻声说:怎么样了?
  卢也一点儿也不想回答,还能怎么样,贺白帆不都看见了吗?可卢也此刻疲惫至极,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毒辣的阳光蒸发掉了。
  卢也淡声说:没事了。
  他没接贺白帆的水,转身踏上鲁磨路,向洪大西门的方向走去。贺白帆或许明白他心情欠佳,也不追问,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卢也又热又累,大脑近乎空白,闷着头走了好一阵。
  直到他看见洪大西门,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去哪儿呢?
  下午三点半,按理说,他应该去实验室。但他实在不想去。
  回家?可他又不想面对贺白帆。
  或许可以去图书馆,即便不看书,趴着睡一觉也行。但卢也不知应该怎么和贺白帆说。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两人走进校园,紧挨西门的是洪大艺术学院,卢也扭头对贺白帆说:我进去洗个脸,你先回去吧。
  贺白帆说: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自己待会儿。卢也说完,也不等贺白帆回答,便径直走进艺术学院。搞艺术的果然财大气粗,一楼大厅也开空调,且温度很低。卢也身上凉爽了,又在卫生间用力洗了个凉水脸,这才舒服许多。
  卢也望向镜中的自己。
  皮肤白,骨骼细,腰身瘦,背个书包,确实很有几分斯文气质。他想,刚才在众人面前,他作出高材生的姿态,慢条斯理地控诉杨叔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在围观者眼中,大概是惹人怜惜的。
  但他只觉得那样的自己很虚伪。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想和杨叔讲道理,一点儿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自揭家丑,一点儿也不想说以后报答您这种屁话。他就想狠狠揍杨叔一顿,往死里揍。他怀疑自己身上有某种冲动暴力的基因,或许遗传自他的赌鬼生父。
  但他忍住了。
  因为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虚荣的人。他刚从贺白帆家的午宴离开,刚见过贺白帆那儒雅、温柔、和善的父母,他有种错觉他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贺家那种高贵的、文明人的世界才该是属于他的世界,对不对?
  他不想再跟方家村的臭水沟共同沉浮。
  没错,就算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脱离那个臭水沟,就算他还要与臭水沟纠缠许久,但是,人总需要一点精神胜利法给自己鼓劲儿。
  贺白帆能理解这种精神胜利法吗?贺白帆会觉得他可笑吗?
  卢也俯身,又洗了把脸,然后走出卫生间。他决定还是回实验室看文献。
  卢也。
  卢也一怔,紧接着贺白帆从大厅的柱子后面闪身而出。贺白帆仍旧傻乎乎地拎着矿泉水,另一只手轻攥成拳,面色有些紧张。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我以为你回去了。
  我对不起,贺白帆竟然向他道歉,我看见警车,特别担心你,所以就走进去了。
  卢也说:哦,没事,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反正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没吓着你就行。
  贺白帆摇了摇头:不会。我只是觉得你他顿了一下,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又像有些羞于启齿,你小时候,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卢也睁大眼睛,望向贺白帆的脸。
  所以、所以、贺白帆没有发现他的虚伪?
  贺白帆不但没有发现他的虚伪,还担心他受了许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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