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它们不光从嘴里涌出,眼睛、鼻子、耳朵,目之所及竟然哪里都是——他的弟弟,处处都在流血。
“你怎么了!”
一瞬间哈兰觉得自己全身都凉了,他踉跄上前,颤抖着抱住他,想为他拭去血污,却不管怎么努力,都是越来越多。
“精、精神识海可能出了点问题。”
弟弟瑟缩在他怀里,灰蓝色眸子已经聚不起光,但还极力想要回答,慌乱着恳求,“哥,我、我没事的,让我睡一觉就好……您、您别告诉格辛哥、行吗,求您。”
说着,又重重呕出一大口。
后来的哈兰无数次回忆到那一日的场景,都会想,倘若是二十六岁、已经在摄政办公室八面玲珑的自己就好了,他可能就会有经验如何处理。
但在遥远的十三年前,他无措地抱着弟弟,只能在接下来的开门声里想要去求助他们相依为命的大哥。
然而一回头,一股新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他猛然怔住,顷刻失声,心瞬间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强大的、始终在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大哥浑身是血地趔趄着进来,那血肉模糊、留下了丑陋血伤口的背后,只剩下一只骨翼。
他像他一直以来坚强的那样,拖着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进入到房间里,背对着他们重重合上了门。
哈兰转身,用力抱住诺维。
“……是谢森是吗。”
他控制不住先哭出来,“你傻不傻啊,你为什么不跑啊,格辛哥执迷不悟,你为什么要冲上去啊,你阻止不了谢森也阻止不了格辛哥,为什么还要自己去送死啊。”
“……不疼的。”
诺维哆哆嗦嗦道,双眼已经失焦,依旧在努力安慰他,“哥,我就是有点困,您让我睡一会好不好。”
他倒在他怀里,虚弱到有气无力,“……就一会,求您了。”
哈兰哭着退出去,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无助蹲下。
十三岁的他尚不知道,那一天对于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那时那刻的地下拳场、虫体器官交易所、甚至更遥远的里洛奇庄园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他只知道,在这个见不到阳光的简陋屋子里,两边房间里是如何传出痛苦压抑的呻/吟声。
他们一直都不是被上天怜悯的虫,但每一次,都会让他更痛不欲生一些。
天亮后再出现在他面前的弟弟,洗干净了脸,除了因为失血过多的惨白,竟然已经完全看不出丁点异常。
他像往常一样,背起东西,准备出门去捡他们这个家赖以生存的、可以换钱的瓶子,哈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他们弟弟。
他离开了那个柜子,但他也一直没有真真正正离开过。
早从那个连哭泣都不会的四岁小孩开始,他的精神识海就已经荒芜,被残忍摧毁也不过是从一片坍塌走向另一片废墟。
哈兰是这个家最后的哥哥,他应该负起责任。
于是当他做完手术、重新回到这个只剩下他们两只的家里时,看着自己愈发自我压缩存在感的弟弟,说出了他为他们彼此最终找寻的出路。
“我教你认字吧。”
沉默忙碌着的弟弟茫然回头,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住院的时候听医护们说了,谢森带走那些雄虫让西防星治安变好,军校因此打算在西防星设立新的校区,不用考试,交钱就能上。”
他努力扬起一个笑脸:“谢森给格辛哥留了那么大一笔钱,我们有钱了,我能做手术,格辛哥能去中央星念军校,你也不用再去捡瓶子,我们一起攒一攒,你也去上学吧。”
他将他强行拉坐下来,不由分说地递给他一支笔。弟弟握在手里,抬起头,持续迷茫地望着他。
“哥……”
“对不起。”
哈兰眼圈一下子红了。他们把弟弟带出来,但从来没有好好养过他。
除了四岁之前在庄园里为了能卖个好价钱的启蒙,他们从来没有教过他。他生病,格辛愿意照顾他,即使没有钱也会极力买书给他,但他们的弟弟一直游荡在外面,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偏心。
“我教你认字,你努力去考军校,我们都离开西防星好不好。”
他红着眼睛,握住弟弟的手,轻轻道。
如果注定是泥潭,那就努力向上爬,爬到没有黑暗的地方,爬到最高处。
他们弟弟一直都是只聪明的乖小孩,三年后,一穷二白的小虫崽攒够了学费、考上了军校;同一年,他也考去了中央星,成为了政务大厅一只小临时工。
生活似乎开始变得好起来,虽然格辛不怎么联系他们,但他和诺维可以彼此写信、打通讯。
他看着弟弟在军校收获第一只朋友,看着他得到掌声得到荣耀。他知道西防星校区在造神,但他想或许这样也挺好。
即便那一点点与众不同的好背后夹杂着心机与利用,可起码命运之神会眷顾他们这一次吧,他们拥有的都太少了。
然而事实证明,命运之神从来没有怜悯。
它只是蛰伏在不知名地方,随时等待给予致命一击。
西防星事件五年后,远在宇宙的谢森重新联系了格辛,已经入职军部、正拥有着大好前程的格辛毅然选择假死追随;
消息后不久,十六岁的诺维结束了他虫生里唯一的军校时光,提前从军校毕业进入到军部。
那之后很久很久,他们都没再听到格辛的踪迹,偶尔格辛会给自己打个通讯说下近况,却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诺维。
在他们哥哥眼里,似乎最小的弟弟一直都是透明的,他什么都不重要,存在的价值就只是在角落里默默忍受亏待。
但他也知道,他们弟弟其实一直、一直都在等哥哥注意到他的存在,就像那一年,离开唯一的军校时光、选择兜底哥哥的未来一样。
所以,当他知道,远征前格辛平生第一次主动联系了诺维时,他就明白,他们弟弟不可能拒绝的,他一定会付出全部,乃至于命。
可他也忘了,他们弟弟始终是那只心软的傻子。
他没有办法对格辛说不,也没有办法背叛朋友,夹杂在其中,最后能够牺牲的就唯有他自己。
哈兰控制不住地哭着,他知道这是诺维自己的选择,也明白他更应该明哲保身、不把自己也牵扯进这个陈年泥潭里才对。
可他弟弟,他那么聪明那么漂亮的弟弟,努力了那么久,日子终于好过了那么一点点,他没办法眼睁睁看他去死。
他终究还是涉身其中,选择去求了阿尔德。他知道阿尔德生来对雌虫有怜悯心,但他也不敢说太多。
阿尔德瞥了眼影像:“这就是你要救的那只虫?”
他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阿尔德叹了口气,“那就试试吧。”
“这虫,科恩绝对不会讨厌,但他能走到什么程度,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阿尔德是只好雄主也是只好虫,即使心惊胆战,依旧和着帝国登记处的最高负责虫威廉公爵一起,算计了那只声名远播的s级,将伤痕累累的诺维塞给了他。
哈兰一直不清楚自己的坚持是对是错,他只不过是想让弟弟活下去。
然而再听说,是在雌虫医院里。
远征前那一面是诺维唯一一次主动来找他,却并不是他们兄弟的最后一次相见。
在那场得不到麻醉剂、长达六小时的漫长凌迟里,他其实就站在手术室玻璃外,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手术台上的弟弟瘦得不成样子,锋利刀锋切割着伤口,氧气罩罩在脸上,隔绝着呼吸和呐喊。
没有麻醉的身体一次次控制不住地痉挛,咽不下的血顺着嘴角滑落,灰蓝色眸子已然失焦,却还在努力对着玻璃墙外的他笑,嘴角扬不起来就用眼角,竭尽所能地想让他放心。
哈兰也同样回以微笑。
他克制着流泪冲动,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他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彼此虫生里见的最后一面,诺维撑不了太长时间了,他坚强得实在是太久太久,他太累了。
他应该休息了。
里洛奇家族曾经相依为命的三只小孩,终是踏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可他们从始至终,都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惜的是,命运作弄了一次又一次。
哈兰哭着回去,等待着那个结局降临。
然而一切并没有按照他的恐惧发生,未来似乎慢慢走上了另外的轨迹。
他开始听到很多奇怪消息,s级去陪床了,s级亲自把诺维接回了家……再后来,s级大闹军部门口,s级追去巡航。
恍惚间他想,是不是神终于肯怜悯他们的苦难,为他们补来迟到二十几年的礼物,他们是不是也敢期盼更多一些了。
“诶不是。”
哈兰声音里的哽咽止都止不住,阿尔德一个箭步从沙发上弹到角落,手忙脚乱道:
“我就是问问,我也没说什么,你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