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堂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两个同样聪明、同样强势的男人在这无声的对峙中,交换着彼此都不完全信任,却又不得不探寻的信息。
  沈朝青离开了拓跋府,那抹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朱门外,留下的威压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直到确认沈朝青已然走远,拓跋金戈脸上那副警惕之色才稍有减轻,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心腹神色凝重,低声道:“将军,君上亲自前来,虽未动武,但态度莫测。如今府外重兵围困,朝中流言蜚语皆不利于您,陛下又昏迷不醒……形势危矣!我们是否要……”
  他未尽之语带着未雨绸缪的杀伐之气,暗示是否需要动用暗中布置的力量,以防不测。
  拓跋金戈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近乎无所谓的淡然。
  “不必惊慌。”
  他回想起方才与沈朝青那短暂却针锋相对的交锋,那双冷艳眸子里的审视与锐利,如同冰刃刮过骨缝,令人胆寒,却也奇异地让他安心了几分。
  “沈朝青此人,心思深沉如海,手段狠辣决绝,若他认定我是幕后主使,今日来的,就不会是他一个人,而是一队缇骑,以及一杯鸩酒。”拓跋金戈冷静地分析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对对手的欣赏,“他亲自来问,问的是赵雪衣的死,而非直接坐实我的弑君之罪。这说明,他心中亦有疑虑,并未完全被那拙劣的嫁祸之计所蒙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是在试探,也是在寻找真正的敌人。至少目前看来,他虽有怀疑,但并无立刻动手清除我拓跋家的打算。只要他不动,我们便暂时安全。”
  那心腹闻言,眉头依旧紧锁:“可将军,我们便如此坐以待毙?若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再施毒计,或者沈朝青最终改变主意……”
  拓跋金戈冷哼一声,眸中掠过悍厉与自信:“坐以待毙?自然不会。”
  他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轻易动用底牌。
  沈朝青不是蠢人,他们一动,反而落人口实。现在,比的就是耐心,看谁先沉不住气,露出马脚。
  拓跋金戈道:“传令下去,所有暗线静默,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另外……让我们的人,暗中查探,除了我们,还有谁,最希望陛下死,最希望我拓跋家倒台,又或者……最恨赵雪衣。”
  最后一句,他说的极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心腹凛然领命:“是,将军!属下明白!”他悄然退下,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拓跋金戈一人。
  他沉默地在窗前站了许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刚毅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凝聚的沉重。
  他缓缓转身,走向书房内侧。那里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画卷。画中是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倚窗而立,身姿清雅,风姿卓绝,窗外是几竿翠竹,意境悠远。
  然而,诡异的是,这画中人的面部,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拓跋金戈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幅画取了下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将画平铺在案上,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空白的脸。
  眼神,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复杂。有追忆,有痛楚,有难以释怀的愤懑,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的指尖悬在画纸上方,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临摹出那记忆中早已刻骨铭心的容颜,却最终无力地落下。
  “为什么……”
  一声带着痛苦意味的诘问,从他齿缝间溢出,消散。
  那空白的画中人,自然无法回答他。
  皇宫,帝王寝殿。
  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巨大的龙床上,萧怀琰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平日里那双凌厉逼人的眸子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脆弱。
  沈朝青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浓黑如墨的药汁,步履无声地走到床边。他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床沿。
  寝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萧怀琰毫无生气的面容。沈朝青用银匙轻轻搅动着药汁,试图让它凉得快一些。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萧怀琰的脸,那熟悉的眉眼轮廓,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渐渐与记忆中另一张苍白病弱的面容重合。
  是他那缠绵病榻多年,最终在他亲手端去的汤药后呕血而亡的父皇。
  沈朝青的手猛地一颤,银匙撞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另一张灰败的、带着绝望与怨恨的女子的脸也浮现出来,是他被沉塘而死的母亲!
  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脊椎骨窜上,瞬间席卷全身。
  沈朝青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
  就在这恍惚的瞬间,一个怨毒的声音,仿佛直接从地狱深处钻出,清晰地响在他的耳畔:“你就是这样拿着药,毒死你父皇的吗?”
  沈朝青浑身剧震,端着药碗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豁然抬头,眼神直直射向床上的萧怀琰。
  是他?是他说的?!
  床上的萧怀琰,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绿眸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失去了平日的锐利与侵略性,却依旧深邃,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温柔得近乎诡异地看着他。
  那温柔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心疼。
  “你来了。”
  这平静的、带着依赖的呼唤,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沈朝青刚刚燃起的暴怒火焰。
  他猛地回过神来,刚才那声音是幻觉?
  是自己心神恍惚间产生的幻觉?!
  可那感觉如此真实,那指控如此尖锐……
  沈朝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萧怀琰,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演戏的痕迹。
  他猛地俯身,一手依旧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般掐住了萧怀琰的下巴。
  “你刚才说什么?”
  萧怀琰并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害怕或愤怒的情绪。
  他就那样平静地,甚至带着点纵容地看着沈朝青。
  “我没说话。”
  第139章 那你就好好祸害
  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沈朝青心上。
  他没说话。
  沈朝青掐着他下巴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他看着萧怀琰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纯粹的眼睛,里面除了映出自己的倒影,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
  难道是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法摆脱的梦魇,在萧怀琰重伤昏迷,场景相似的刺激下,再次被勾了出来?
  是了,萧怀琰怎么可能知道?那件事,他一直将那秘密埋藏在最黑暗的角落,用层层的冷漠与坚硬外壳包裹,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为什么会在萧怀琰面前失态?
  沈朝青的眼神变幻不定,惊疑、愤怒、脸庞显得有些扭曲。
  萧怀琰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挣脱他的钳制。
  他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平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动了动被沈朝青松开些许的下巴,目光落在那个药碗上,“药要凉了。”
  沈朝青猛地回过神,松开了掐着萧怀琰下巴的手。
  他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色指痕。
  沈朝青垂下眼眸,重新拿起银匙,舀起一勺药汁,递到萧怀琰唇边,“喝药。”
  萧怀琰顺从地张开嘴,将药汁咽下。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朝青的脸,那绿眸深处,温柔之下,是无人能窥探的,深沉如海的心思。
  他刚才,确实没有说话。
  但他看到了沈朝青那一瞬间瞳孔的巨震,看到了那滔天的怒火与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沈朝青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心不在焉的开始喂药,好几次戳在了萧怀琰脸上。
  萧怀琰并未在意那点微凉的触感,他只是看着沈朝青那强自镇定却难掩慌乱的样子,眸子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心疼,随即被他刻意伪装出的轻松所掩盖。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勾起一个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气息虚弱地调笑道:“咳……我脸上……不需要喝药。”
  沈朝青哪有什么心情笑,他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瞪了萧怀琰一眼,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戾气,也有被看穿狼狈的羞恼。
  他用袖子擦去萧怀琰脸上的药渍。
  萧怀琰任由他动作,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见他眉宇间的阴郁并未散去,反而因自己的玩笑更添了几分烦躁,便又低低地喘息着,继续用气音逗他:“别皱着眉,不好看,笑一个给我看看……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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