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撑起身子,看着身下神情不悦的沈朝青。
萧怀琰态度不明,沈朝青也没有再继续试探。有些话,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今晚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多。
萧怀琰的底线深不可测,但他对“旧事”的敏感也是真的。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僵持的张力。
半晌,沈朝青忽然笑道:“仗着我病弱,便欺负我?”
萧怀琰闻言一愣,重新躺下,将沈朝青连人带被地搂进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不会。”他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坚定,在沈朝青耳边响起,“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补充道:“君上最厉害了。”
这一声君上叫得无比自然,仿佛在他心中,沈朝青永远是那个需要他仰望、需要他臣服、也需要他拼尽一切去守护的君王。
无关身份,只关他这个人。
沈朝青浑身一震,心中那点因试探受阻、因被强势对待而产生的郁气,竟因这句没头没脑、却又无比真挚的话,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紧贴着他的胸膛里,那颗心脏正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让他安心的节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放松了身体,向后靠进那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仿佛漂泊已久的舟,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红烛泪淌,帐内暖融。
沈朝青伏在柔软的锦被间,墨发铺散,呼吸尚未完全平复。
萧怀琰的手臂仍紧紧箍在他的腰间,低头想去亲吻沈朝青汗湿的脸,却猝不及防地,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微微一怔,撑起身子,借着朦胧的烛光,看清了身下人的模样。
沈朝青没有出声,甚至没有明显的啜泣,只是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不知是欢愉还是痛苦,他搂着萧怀琰的肩膀,唇角带着笑,“萧居显,我想要一个家。”
萧怀琰一言不发,更用力的拥住他,眼眶猩红,“好,我给你一个家。”
他没说多余的,但是已经足够了。
沈朝青仰起头,指甲在萧怀琰的后背划出血痕。
他曾是晋国皇宫里不被期待的皇子,在阴谋与冷眼中挣扎求生。
母亲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会用温柔的怀抱驱散他的恐惧,会在寒冷的冬夜偷偷给他塞一个暖手炉,会叫他“青儿”,告诉他“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那点微光太短暂了。母亲死后,那座冰冷的宫殿就不再是家了。他踩着鲜血和白骨爬上皇位,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唯一的归宿。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俯瞰众生,内心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
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背负着暴君之名,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直到遇到了这个将他一切打碎,赶都赶不走的萧怀琰。
他恨他,怨他,与他纠缠不休。可偏偏也是这个人,在他坠崖后疯魔般地寻找,在他病弱时笨拙地照顾,在他被旧臣背弃时毫不犹豫地护短,甚至在此刻,包容着他所有的尖刺与试探。
这眼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那坚固了太久的心防,在这一刻,因这极致亲密后的空虚与眼前人那不容忽视的存在,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了里面深藏的、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渴望。
沈朝青被他按在怀里,一滴泪水无声滑落,滑入鬓角。
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家。
婚后沈朝青正式与萧怀琰一同临朝听政,二圣并尊。
起初,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尤其是以昭王萧连誉为首的一些辽国旧臣及部分前晋官员,对沈朝青参与决策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的刁难与试探层出不穷。
然而,萧怀琰以绝对强势的手段,迅速且冷酷地镇压了所有不安分的声音。他罢黜了几个跳得最欢的官员,寻由头削减了萧连誉的部分权柄,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在萧怀琰的铁腕护航下,朝局逐渐趋于稳定。沈朝青的才智与政治手腕也开始真正展现,他处理政务精准老辣,提出的方略往往能切中要害,连一些原本心存偏见的老臣,也不得不暗自叹服。
日子仿佛真的步入了正轨,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权力的巅峰逐渐形成。
然而,就在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之时,一个月后的一次常朝上,左相赵雪衣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列,手持玉笏,言辞恳切地向萧怀琰提出了辞官归乡的请求。
“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然臣近来深感精力不济,于国事恐难再尽心竭力,恳请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赵雪衣的声音平静,姿态放得极低。
满朝文武皆是一惊。赵雪衣正值壮年,身为左相,深得萧怀琰信任,前途无量,为何突然要辞官?
萧怀琰高坐龙椅,目光深邃难辨。
他沉默了片刻,并未多做挽留,只淡淡道:“准奏。赐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以酬卿往日辛劳。”
“谢陛下隆恩。”赵雪衣深深叩拜,姿态从容。
沈朝青望着跪伏在地的那个绯红身影,心里明白了什么,并未开口阻拦。
人各有道,赵雪衣有自己的路要走。
散朝后,拓跋金戈在殿外追上赵雪衣,拍了拍他的肩膀:“赵相……哦不,雪衣兄,这就走了?真是可惜了。日后山高水长,望自珍重。”
赵雪衣只是淡淡一笑,拱手回礼,并未多言。
他与拓跋金戈交情不算深,同有从龙之功,又在朝堂上互相辅佐。
可他放跑了拓跋金戈的杀父仇人。
望着拓跋金戈没心没肺的笑容,赵雪衣只能在心中道个歉。
离宫前,沈朝青去送了赵雪衣一程。
在宫门口,沈朝青坐在马车里,并未掀开帘子。
以往沈朝青每次见这个年轻的丞相,他都是笑着,温润如玉,温文尔雅,却笑意不达眼底,说不出的忧郁和疲惫。
赵雪衣褪去了那身官袍,穿着一身素净常服。明明丢了官职,却似乎轻松了些,眉宇间的忧愁减了几分,多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朝气。
“你何必如此?”虽然尊重他人想法,但沈朝青还是忍不住问了。
赵雪衣有大才,萧怀琰惜才,沈朝青更是会保他,他并非一定要辞官。
即便未言明,赵雪衣也明白沈朝青的意思,他对着沈朝青郑重一揖。
“君上,”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臣自知,忠孝难两全。臣明知段将军……与拓跋老将军之事,却仍助其离开,是为不忠。万方有罪,罪在臣躬。臣既已心生瑕疵,便绝不能再厚颜居于庙堂之上,玷污官位。”
第131章 青青,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他这番话,既是解释,也是诀别。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沈朝青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士大夫的操守,也是一种自我的放逐。即便留下来,他的内心也会倍受煎熬。
赵雪衣顿了顿,目光掠过沈朝青,望向那重重宫阙,语气变得有些复杂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君上,臣或许是多言了。陛下他或许手段激烈,性情偏执,但臣跟隨他多年,深知其心。他是真的很喜欢您的。他或许不是世人眼中的‘好人’,但绝非卑劣之徒。望君上能稍加体察。”
他这是在为萧怀琰说话,也是真心希望这两个在爱与恨中极致纠缠的人,能有一个稍好一点的结局。
沈朝青闻言,眼睫微动,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这声“知道了”,已是一种态度的软化。
赵雪衣见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再次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向着宫外走去,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朱红宫墙的尽头。
沈朝青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有些许怅然。
他并未料到,这仓促一别,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赵雪衣辞官离京,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波澜。朝臣只当他是急流勇退,或是与陛下、君后之间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然而,半个月过去,本该早已抵达故乡的赵雪衣却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
萧怀琰率先察觉不对,派出了精锐暗探循着其返乡路线搜寻。沈朝青得知后,也动用了自己的一些隐秘力量。
两股人马几乎将赵雪衣可能途经的区域翻了个底朝天,带回的消息却令人心惊。
所有派去暗中保护和追踪赵雪衣的人,都在不同地点被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对方手法老辣,没留下任何活口和明显线索。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知情者心头。
整整一个月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噩耗终于传来。有人在京郊一条通往江南的运河支流下游,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随身残留的信物确认,那正是失踪一月的赵雪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