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苏成瑾:“……”
  他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病人,尤其是一国之君,提出如此……别致的要求。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躬身应道:“……臣,明白。定当尽力为陛下调整口味。”
  沈朝青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捂着胸口,那里仿佛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又沉又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针扎似的细密疼痛。
  他听着苏成瑾和福安关于他病情的低语,眼神却空茫茫地落在殿顶繁复的雕花上,没什么焦距。
  徐徐图之?慢慢温养?他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
  这具破败的身子,这冰冷无趣的皇位,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他其实从未真正眷恋过。
  他之所以还坐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大仇未报。
  他的生母,曾是江南烟雨里最明媚耀眼的一抹绝色,是名动天下的花魁。一场帝王微服私访的春风一度,有了他。母亲被接入宫,却因出身卑微,至死连个最低等的名分都没有,只能带着他蜷缩在冷宫最偏僻的角落。
  沈朝青从小在冷宫长大,和母亲一起受尽白眼冷待,内务府时常克扣银子,夏日少冰,冬日少碳,人人都骂他是野种,直到后来,不知哪位“好心人”提点,滴血验亲,证实了他确是龙种,那些明面上的辱骂才渐渐少了,可暗地里的鄙夷和冷待,从未停止。
  日子虽苦,但母亲总能用她温柔的怀抱和低婉的江南小调哄他入睡。
  直到他八岁那年。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李妙蓉,嫉妒母亲那即便困顿也未曾完全黯淡的容颜,便轻飘飘一句“私通侍卫”,就将母亲ⓝⒻ拖去沉了塘。
  他当时就躲在不远处的假山石洞里,母亲被拖走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充满了惊恐,哀求和无尽的悲凉,用口型无声地告诉他:“别出来……”
  他死死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流了满手,看着母亲挣扎的身影消失在池塘深处,看着水面冒起一串绝望的气泡,然后恢复平静。
  太后以为他不知道。她甚至假惺惺地将他接到长乐宫抚养,做足了大度仁慈的姿态。表面上,她给他锦衣玉食,严惩那些敢对他不敬的宫人。背地里,她纵容甚至默许心腹太监用最阴损的方式折辱他。
  克扣饮食、故意弄湿他的被褥、在他必经之路上撒下让他过敏起疹的花粉……甚至有好几次深夜,他曾被捂住嘴巴,有肮脏的手在他身上乱摸,他拼命挣扎撕咬才得以逃脱。
  最致命的那次,是在一个数九寒天。他被几个太监“失手”推入了结着薄冰的湖中,被捞上来时,几乎已经没了气息。虽然最终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这寒毒却从此深种肺腑,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生机,成了药石无医的痼疾。
  他就这样在太后的“慈爱”与实际的凌虐中,熬到了十八岁。
  显德皇帝驾崩,他的那些儿子们,为了那把龙椅斗得你死我活,最终竟无一存活。有些是皇帝自己动手清除的威胁,更多的是兄弟相残的结果。最终,竟只剩下他这个谁也没放在眼里、常年被遗忘在冷宫和长乐宫角落的“野种”。
  李妙蓉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扶上了帝位。
  她起初只当他是个好拿捏的傀儡,沈朝青也乐得配合她演戏,装作懵懂无知,懦弱可欺。
  直到他羽翼渐丰,开始一步步收回权柄,将太后和她背后的李家势力逼得节节败退时,李妙蓉才惊觉,这条她以为的温顺羔羊,实则是头披着羊皮、獠牙淬毒的狼。
  沈朝青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李妙蓉和李家彻底垮台,为母亲报仇。
  至于之后?
  之后萧怀琰若是打来了,这晋国江山倾覆,与他何干?
  他本就……不想活。
  第5章 会伺候人吗?
  清晨,紫宸殿内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混杂着早膳的清甜气息。
  沈朝青用完早膳,目光落在桌边那碗新呈上的汤药上。他迟疑地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意外地发现那股令人作呕的苦涩竟减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甘的回味。
  不愧是苏太医,办事效率快的很。他难得在心里给苏成瑾记了一功。
  福安在一旁顶着俩黑眼圈,“陛下喜欢就好。”
  一看就是昨夜熬夜和苏成瑾改配方了。这老奴,忠心耿耿,对他的命令说一不二,直到最后也挡在他面前,被萧怀琰一刀捅死。
  可惜,曾经总被无惑压了一头,时常到不了他面前伺候。这下无惑被打的不轻,自然由他顶上。
  依沈朝青来看,此人可用。
  “老东西。”沈朝青轻笑一声,继续喝着汤药,“你与苏成瑾各赏黄金五十两。”
  福安大喜,跪地谢恩。
  沈朝青虽暴戾,但对待下属从不心疼打赏,在紫宸殿的奴才一向是富得流油。只要仔细伺候着主子,别惹得主子不快,福气全在后头。
  沈朝青将汤药一饮而尽,又捡了颗蜜饯梅子放入口中,嫌不够,又抓了好几把,放在手里。
  “上朝。”
  金銮殿上朝时,有人问了昨夜的刺杀。
  “陛下,老臣听闻昨日宫中竟有宵小行刺,龙体可还安好?真真是骇人听闻!”郑观澜出列。
  他是帝师,又辅佐过三代帝王,位高权重,桃李满天下,由他询问再合适不过。
  沈朝青端坐龙椅,面色慵懒:“劳老师挂心,朕一切安好,不过几只跳梁小丑,已被处置了。”
  郑观澜稍松一口气,随即又蹙眉追问:“老臣还听闻……是辽国人?”
  沈朝青目光淡淡扫过殿下,声音平稳无波:“并非辽人。昨夜禁军统领已查明,不过是些贼人伪装成辽人模样,意图行刺嫁祸,破坏两国合盟罢了。”
  所有刺杀的人都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全都指向一个地方--辽国。就算继续查下去也不会查到太后,还不如早早结案,以待良机。
  郑观澜是何等老辣,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和皇帝不欲深究的态度,躬身道:“原是如此,陛下圣明。”他沉吟片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则,老臣还听闻一事……陛下将那位辽国皇子,留在了身边侍奉笔墨?”
  “确有此事。”沈朝青指尖轻轻敲着龙椅扶手,“老师有何异议?”
  郑观澜花白的眉毛紧紧拧起,言辞恳切:“陛下!萧怀琰乃异邦储君,自幼便随其舅舅征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将其置于身侧,无异于怀抱毒蛇,养虎为患!老臣恳请陛下……”
  “郑阁老此言差矣!”
  不等郑观澜说完,靖安侯李妙昃便朗声打断,出列拱手,脸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倨傲笑容:“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岂会惧一区区质子?那萧怀琰,就算曾经是苍狼,如今被拔了牙、剪了爪的,不过是一只温顺些的大猫罢了,有何可惧?陛下留他在身边解闷,乃是他的造化!”
  他巴不得萧怀琰日日杵在皇帝眼前,最好哪天不知死活地触怒龙颜,直接被沈朝青一刀砍了,正好省事!
  郑观澜被李妙昃这番强词夺理气得胡须直抖:“靖安侯!此非儿戏!纵是困兽,亦有反噬之日!陛下安危关乎国本,岂容丝毫侥幸?!”
  “郑阁老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靖安侯才是罔顾陛下安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金殿之上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引得群臣窃窃私语。
  沈朝青冷眼看着台下这场争论,只觉得无趣又吵闹。他忽然抬起手,轻轻一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只见年轻的皇帝微微倾身,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两位爱卿不必再争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朕留他在身边,不过是觉得……”
  “萧皇子颜色好,朕想与他,亲近亲近。”
  “……”
  方才还争论得面红耳赤的郑观澜和李妙昃如同被同时掐住了脖子,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尤其是郑观澜,一张老脸先是涨红,继而铁青,最后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足以颠覆他一生认知的骇人之语。
  就连一直垂首侍立在御座旁的福安,也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陛下。
  昨儿晚上萧怀琰都那样了,怎么看出颜色好的?
  沈朝青却像是没看到台下百官那五彩纷呈,精彩至极的脸色,若无其事地宣布:“退朝。”
  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起身拂袖而去,留下一殿目瞪口呆,风中凌乱的臣子。
  回到紫宸殿,沈朝青刚换下朝服,福安便小心翼翼地近前,低声禀报:“陛下,萧皇子与无惑都已上了药,收拾停当了。您看……可要传萧皇子前来侍奉笔墨?”
  沈朝青动作一顿,微微一愣,“他还能站起来?”
  他昨日下手有那么轻吗?那家伙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他一顿鞭子,还被踩碎了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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