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北园寺那个雨夜还是唤起了太多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本以为已经忘却的、尘封的东西,又在暗处影响着他的心,那些恐惧、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在本已经尘封多年的地方再一次冲破藩篱。
胖了就会死,是从小刻在他脑子里的魔咒,所有人都在说。但为什么不能?他现在是王朝的统治者,他到底还需要讨好谁?
解决一个人的心理问题,不能靠高高在上指导他,而要让他自己意识到需要改变。当一个人的食欲和□□都不能被满足的时候,总有一件会冲破障碍。沈衡把后者堵住了,当满足欲望变成头脑里第一要紧事时,那虚无缥缈的威胁泡泡也就一戳即破。
宋南卿单手支撑着脑袋,一只手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经过山洪,这串沈衡的檀木佛珠有些散架,拿线新串好了,又拿掉几颗,成了如今刚刚好贴合他手腕的样子。
他勾住腕上珠串往上拉起,又松手,珠子弹到手腕上带来微微的疼痛,这种瞬间的痛意可以抑制他去想很多东西,那些会让他喘不上气的回忆、一旦出现就会无限蔓延的画面,都可以因为这个小动作的打断,而停止。
沈衡教他的方法,还真有些用处。
门口传来动静,阮羡之穿着青蓝色官袍低头来到堂下,沉声道:“微臣阮羡之参见陛下。”
宋南卿穿着常服,没有一堆彰显身份的东西堆砌,只是随意坐在龙椅之上,也散发出令人忽视不了的威仪。他侧着头垂眼,平静道:
“起来吧,这段日子在翰林院干的怎么样,还顺手吗?”
这是阮羡之入宫为官以来,第一次和陛下面对面单独相处。只是从门口走进来,他都不敢抬眼瞧,余光略过的地方,古董花瓶名贵字画,刺绣屏风紫檀书架,上乘的徽墨进贡的毛笔,无一不是他之前接触不到的东西,除了眼前人。
初次相遇,他能得到宋南卿相救,不顾受伤也要拉他出泥淖,但知晓身份后,他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
阮羡之回答道:“翰林院大人对微臣很是照顾,修编史书的工作也很能静心。”
宋南卿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朕那日将你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干著书立说这些活静心的。跟你同期的人都已经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位置,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还在翰林?”
阮羡之微愣,随即从容应对:“陛下思量周全,肯定有我等揣摩不到的考量,况且,微臣听说郗状元在给事中犯了错,连带着叔父都被惩罚,谋求高位未尝有那么容易。”
宋南卿不着痕迹打量着他,手摸着触手生凉的玉质镇纸,跟他对上视线,“前阵子内阁的事你也知道,郗武康受罚之后,没什么可用之才了,今日朕召你来,是想问问你对内阁的看法。”
轻轻巧巧的问话,却是在阮羡之心上落下了千斤重,他的头脑迅速思考,心知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他揣摩陛下说这话内含的到底是何深意,这段日子从贾良到陈立文再到郗武康,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像走马灯一般从脑中划过。
他抬起头,看见宋南卿明亮温润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微风带着冰块的凉气吹过,心上一片凉爽舒适。
阮羡之坐直了身子,神色认真道:“秦设三公九卿,汉立内外朝,皆以君权统御百官,故能令行禁止,天下归心。我朝初期,内阁设立统领六部,权责分明运行效高。然后期有奸臣作祟,内阁渐权重,虽有辅政之名,实多侵夺君权之实。”
他一边说,看见陛下眼睛里带上了鼓励和期许,继续道:“陛下年少时,内阁多决断可保障中枢运转,但凡事有利有弊,内阁权重也是贾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重因。”
宋南卿点头,抚掌而笑,叫来春见道:“今日跟阮卿一见如故,阮卿见解颇有见地,朕心甚悦,把午后刚做的茉莉茶酥拿来,朕要赏他一同品鉴。”
春见点头称是,却倾身在宋南卿耳边轻声道:“陛下,摄政王离开之前,说您既然吃不下,他就都带走了…奴才现在马上差人现做,您看行吗?”
宋南卿笑意渐敛,瞪了春见一眼,示意他快去。
阮羡之坐在下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能从春见的嘴型辨别出“摄政王”三个字,察觉到逐渐冷下来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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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盛论坛最新发帖:【孩子不爱吃饭怎么办?】
衡(1楼):把零食全都扔掉他自然就吃了。
是朕你不满意?(2楼):孩子不爱吃你就做点他爱吃的,孩子怎么会有错呢?[求你了]
云那个岫(3楼):听说凤栖楼重新开业,老人孩子吃饭一律半价,我家孩子就很爱吃天天吵着要去。[彩虹屁]
第44章
其实阮羡之一直在思考, 到底要不要把那日在服饰店遇到的事情告诉宋南卿,就是关于沈衡在外面乱搞包养小倌的事。但这是私事,他没有立场说, 他又不能明着告诉宋南卿说:陛下, 我知道你和摄政王的关系,他不是什么一心之人, 你不要被骗了。
他还没疯。
陛下最忌讳别人讨论他的私事, 上一个劝他快点娶妻立后的尸体都凉了好些天了。
宫人来给阮羡之添了杯茶, 他点头道谢,忽然听见宋南卿说:“其实在巷子里那天, 不是朕和你第一次见。”
他诧异抬头。
“在贾良府上, 朕看见你被叫上去读策论,那篇‘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写的让人印象深刻。”宋南卿的食指在光滑的茶杯边缘摩擦, 声音在茶水香气中带上了湿润水汽, “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朕去救的, 羡之, 你有济世之才, 困在小小翰林院,岂不可惜?”
“不想谋求高位, 朕理解也很欣赏,因为位置不在高,只要对江山社稷有益处, 就是重要的位置。”宋南卿认真看着他,说话语气带上了三分亲切,“朕跟你明说,内阁要散、一定会散,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收拢权势。”
这是来自帝王的橄榄枝,是一份无与伦比的诱惑,阮羡之咽了咽口水。
“外臣难当,稍有不慎就成了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但你不一样,阮羡之,你除了朕,什么都没有,所以朕很放心。”宋南卿勾起唇角,让春见把刚做好的茉莉茶酥端到阮羡之面前。
“尝尝看,先不必急着回答朕。”宋南卿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桌上,长发散落到胸前,有一丝垂到了面前的宣纸上。
阮羡之拾起一块绿色的茶酥放入嘴中咀嚼,一入口茉莉的清香、茶叶的微苦、内料的清甜在口中爆发开,茶香悠长,顺着口腔侵入鼻腔,满口生香。
宋南卿坐在桌前抬起镇纸一端,像是话家常一般开口:“羡之如今住在哪里?离宫里远吗?”
“还是住在你…陛下帮臣租赁的那房子里,新科进士得了赏钱,微臣、把那处买了下来。离宫里不算太近,但住着很舒心。”
宋南卿眸光微动,睫毛抬起扫过阮羡之,对方未料到和他对视了个正着,慌乱垂下眼睛看着盘子里的茶酥,不敢再乱瞧。
茶水的香气清雅,宋南卿喝了一口后,嘴边漾开一个轻浅的笑,“问你住处,是因为以后宫中可能事忙,住远了一来一回不方便,朕可以在边上赐你个宅子。说起这个,羡之可有婚配?”
几句话间,二人的距离就被拉近,宋南卿生的明眸皓齿,不端着皇帝的架子这样平易近人关心下士,身上像是散发着某种光辉,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光辉。
阮羡之吃了茶酥感觉嘴里发干,也喝了两口茶水忙道:“微臣…不曾。”
宋南卿轻笑:“前几日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作为探花应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朕还以为你早就被哪位官家小姐看上了,是不想?”
阮羡之摇头道:“微臣和陛下一样,只想先立业。”
“那你可想错了,朕还是挺想先成家的。”宋南卿语气自然不像是作假。
阮羡之犹豫再三,还是把疑惑问出口:“可是陛下之前对立后一事,却表现的……”
宋南卿抬起头看向窗外,一群鸟成群结队飞过屋檐,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寂寥,“就算是做了皇帝,有些时候也会言不由衷。”
他看向阮羡之,浅笑了一下,苦涩、无奈和一丝释然混在那个看起来甜的笑容里,像是刚刚吃过的茶酥的味道。
阮羡之脑海中立马呈现出三个大字——“摄政王。”
他本以为陛下是自愿的,原来竟然是无奈过后的妥协吗?
那样勇敢无畏善良带他冲破包围的少年,也有自己没办法挣脱的牢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