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砰!”的一声,桌上的酒杯被宋南卿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玉器摔碎声让人心里一惊,酒水流了一地。原本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的大臣也停下口舌。
风还是轻柔舒缓,吹得垂柳在水面轻晃,大臣从近到远缓缓跪地,一言不发。
宋南卿胸口微微起伏,手指攥紧,指着面前的大臣说:“你们是觉得朕的生辰礼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对吗?当年朕出生时发生什么,你们不比朕清楚?”
当年他只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因为腿根那朵艳红的胎记犯了先帝忌讳,贾贵妃本想母凭子贵结果被打入冷宫,他的出生并不值得庆贺,反而是长达几年冷宫生活的开端。他当年是婴孩对这些不清楚,这群大臣可是清楚的很。
“朕何时说过要立后了?何时同意要选秀了?”他瞪了沈衡一眼,“再催,加冠礼朕也不办,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他就甩手离去,没给任何一个人面子。
以贾良为首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陛下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我怎么看不懂。”
“陛下哪里是跟咱们生气。”一个年近四十的大臣用下巴指了指沈衡,降低了声音说,“跟那位置气呢!”
“我之前就从小道消息听说摄政王一直不肯放权让陛下亲政,也看着不让后宫进人,现在肯了陛下怎么反而不高兴了,这是放权之兆啊!”
立后大典举行后,皇帝才是真正意义上独立,组建新的后宫,建立自己的外戚势力,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才是真正揽权从政的开始。那时候摄政王的身份就尴尬了,也没现在那么师出有名,毕竟小皇帝都成家了,他还有什么名头摄政不放。想来想去他都没办法揣度陛下的心思。
那人凑近跟他密语几句,引得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陈兄,话可不能乱说吧。”
“你不知道?前阵子陛下处置了他宫里一个内侍官,就是因为摄政王多看了两眼引得他不高兴。”
“怪不得,你说摄政王到现在还不娶妻,他是不是就是为了……”
“哎!慎言慎言。”
二人一起转身离开,阮羡之在后头听了个真切,垂眸压下眼中情绪。在另一侧,以贾良为首的一众人也在讨论这事。
整个文官集团都是利益共同体,他们或许会因为内部利益分配不均而相互攻击、疏远,但在外界威胁出现时,却是一致对外的。文官之所以把持朝廷,靠的就是仁义礼智信这等道德约束,学而优则仕是不能变的教条,皇帝择大臣之亲女入后宫加强与前朝的联系也是不能变的教条。
如果后者被冲破了,那离前者被冲破也就不远了,他们不能允许这个改变,因为整套规则是文官控制朝廷所依赖的全部基础,一丝一毫也不能被改变。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贾郗之争,也没有老牌氏族和新进官员的区别,只要陛下还能受教条控制按部就班,他们就完不了,怎么也能分点肉吃,但如果陛下受什么人蛊惑,离经叛道,皇帝不受控制还是其次,他们的立身之本消失才是重点。
"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同意立后。"
“我看陛下同不同意倒是不要紧,哪有帝王不立后,最多就是推迟些时日,倒也不急,只是真的不能再让摄政王那么蛊惑陛下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您的意思是?”
“没有哪个男人不爱美人,正经办法要靠诸大人进言,旁的办法也要使,陛下不喜欢死板的方式选秀,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只是要确保陛下喜爱之人,是咱们阵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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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蝉鸣阵阵,御驾朝着京郊的北园寺驶去,快到宋南卿母亲的祭日,他今年选在北园寺祈福,听说最近很多人都来这儿进香,很是灵验,贾良也曾经提过他母亲在世时也常来此。
遮天的绿荫下,阳光光斑从树叶缝隙中漏出来,打在地面上斑驳一片。天上云朵连成片,今日天气又闷又热,宋南卿穿着浅绿色的薄绸衣,伸手搭在沈衡的手臂上,缓缓跳下马车。
仰头一看,在阳光普照下的庙宇立在高高台阶之上,打眼望去光是上楼梯就要走好久,塔尖上的避雷针反射出刺眼的光。
宋南卿默默叹气,心想佛祖可能庇佑的就是心诚之人,如果连台阶都上不去,如何能证明自己心诚。
今日往来寺庙的人并不少,既然他们都上得,那么自己也能上的去!宋南卿给自己打气,跟沈衡一前一后迈上石阶。
因为是私下来寺庙,宋南卿没有带那么多人,成队的侍卫涌入寺院看起来也不像话,所以大多都分批停在了外面看守,而且北园寺是百年寺庙,又不是什么危险地方,他实在不喜欢私下里还有很多人跟着的感觉,束手束脚的。
走过一片树荫遮挡的位置,宋南卿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感到脚底发酸。
“何人建的寺庙,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他单手叉腰靠在角落里喘息,发现沈衡竟然滴汗未流,气息都丝毫未乱,不免面上有些挂不住,伸手推着对方肩膀道,“你怎么…”
肢体接触的一瞬间,宋南卿忽然想起那夜在沈衡卧房,唇舌相贴时的奇异触感,那个灼热逼近的气息,压迫感十足的力道,以及让人汗毛直立的低语。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沈衡那日到底是故意说给他听,还是以为他睡着了的真情流露。但就是这种不确定,才让他面对沈衡时又兴奋、又害怕,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到对方,又让沈衡披不住那层温柔帝师的皮。
手心底下的肩膀结实硬朗,沈衡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宋南卿就猛地收回了手,顺势摸了摸自己头发望天,“今天天气、嗯真好,先生你累不累,要不我们歇一下。”
他往旁边移了几步看天,脚边突然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见一声惊呼,旁边被他绊倒的一名女子就要倒地,这可是在台阶上,摔下去的后果不可想象。
宋南卿连忙伸出手拉住那名女子的胳膊,隔着纱衣闻到了女子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是依兰花的味道。
等人站稳,宋南卿放开了手,问:“抱歉,没事吧?”
女子盈盈抬头望,露出一张即使见过不少人也不得不称赞一句绝世美人的脸,浓密的睫毛衬得眼睛像是会说话,眸光波动欲说还羞,只是一眼就给足了人想象空间。声音一出却带着不可侵犯的清冷:“无事,多谢公子。”
她朝宋南卿点了点头,带着侍女缓缓离开,香气尾调以及轻纱衣袖扫过时的触觉仿佛还残留在人心上。
宋南卿抬头看她离去的背影,心想:好厉害,他学了好久的眼神都比不上这人轻轻一抬眼,视线落点他都有专门跟云岫学过,哪个方向角度能看起来情意绵绵又不媚俗,所谓的三角形视线落点法他也有在沈衡身上练习过,但好像都没有刚刚那个女子运用的炉火纯青。
回过神时,脚边一枚粉色的帕子引起了宋南卿的注意,他望了望远处,那女子已经不见身影,但这枚帕子应该就是她刚刚遗落的。
宋南卿额头一凉,沈衡捏着手里的帕子一角正给他擦头上的汗,男人微微眯了下眼睛,掰过他的下巴,宋南卿的眼神不得不从地面上离开,转而看向沈衡。
沈衡的眸子在阳光下会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比起人更像是某种危险的动物,一举一动都充满着关切和从容,但宋南卿就是能感觉出来,他在不满。
宋南卿扬起嘴角对他笑了笑,露出糯白牙齿可爱又带着一点讨好,刚想拉人衣袖,手指就被帕子盖住,从指尖到手心都被擦过一遍。
宋南卿任由沈衡给他擦手,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擦些什么。拉着人袖子往前继续走,没再看一眼女子掉落的粉色帕子。
北园寺因着最近传言很灵,尤其是姻缘方面,来者众多。黄色的墙体在青瓦掩盖下,映出了阳光光斑的影子,斜斜的大树上荡漾着不远处池塘里的水光影。
宋南卿跟周围的香客一样,排队在正殿佛前上香,香炉鼎里的烟灰积了很厚一层,点燃的三炷香被捏在指尖,烟雾随风飘散,给人的脸增添了几分肃穆,他仰头盯着巨大的佛像,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他不信神佛,但对已经仙去的母亲,除了在神佛之上寻找慰藉,别无他法。
小时候也会一个人默默盯着佛像问,我会活下去吗?我有出冷宫的一天吗?今年冬天能有炭火和棉被吗?父皇会来见我一面吗?后来宋南卿知道,神佛无用,他自己便可以立佛当神。活下去,需要一步步谋划,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求谁都不如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