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老爷子两天前来过一趟焰山,留下一句“食火兽之病无药可医”的定论便离开了,众人都以为他回了黄尘宫,不知道他只是跑到隔壁共栖山祭奠他侄子严连升去了。
他一直在那里喝闷酒,最后干脆醉倒在了那里。
段九游知道他没走远,一直让弟子莲生留意他的行踪,本意是怕这老头一没留神摔下山去,不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反在危难之时让她有了可用的医者。
她用乾坤袋把他装回来,老头醉得迷迷糊糊,也没看清掳走他的人是谁,一看面前病患脉象微弱,本能掏出三颗仙丹喂了下去。
帝疆由此醒转,醒来便说饿了,段九游去厨房拿东西,第二次归返时,才遇上前来闹事的白庭叙。
严阔活到这把年纪,从未被人如此呼来喝去过,他说:“你对我客气点!”
“你先看病!!”段九游把严阔向帝疆身前拽。
“我凭什么听你的?!”
严阔嘴上吵吵,手却已经搭到了帝疆腕上,细细把脉,然后转身写下一副方子,扔给莲塘煎药。
段九游脱力一般坐到帝疆身边,半晌才对严阔道:“多谢。”
严阔许久未语,也叹了一口气。
他对段九游的恨,一直都是没有道理的。
他侄子的死,从来都不是段九游的错,当初帝君下令射杀严连升,纵使没有段九游,也会有别人去执行这道帝令。而他身为一朝重臣,怎能去恨帝君?便只能将这股恨意转嫁到段九游身上。
“其实我知道不怪你。”严阔说,“你是天境神官,事事都要以大局为重,便如这焰山之困,如当年连升之死,都是别无选择。”
——“连升走时并无太多痛苦,反而更像是解脱。”
——“……我跟你说话你能不能理我一下?”
段九游在严阔滔滔不绝地过程里把帝疆放平了,帝疆神色虚弱,一直都未睁眼,她凝神观察他的表情,根本没把严阔的话听进耳里。
她为帝疆盖好被子,对严阔道:“他为何还不睁眼?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严阔说:“他身体本就虚弱,方才强撑幻形,自然没有气力。”
段九游又道:“你方才开的方子,能根除他体内的回殇之毒吗?”
严阔说不能:“这毒已经入体,活不久了。”
段九游整理被子的手一顿,回头看向严阔:“活不久了是什么意思?”
严阔做了这么多年医者,自然遇到过很多这种不愿意面对现实的病患“家属”,可他并不能因此隐瞒病情,只能告诉段九游:“你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毒入心肺,没有多少时日了。”
段九游看了看严阔,复又看回帝疆脸上,他此时的面色分明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只是手还像之前那样没有温度。
她将他的手抓在手心里捂着,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双手比帝疆的还要冰冷,她语气平静地对严阔说:“你恨我可以,这件事情不能随意开玩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严阔根据段九游的情态推断道:“是你新觅的仙侣?”
“是帝疆。”
段九游缓缓吐出三个字,终于让严阔的表情有了变化。
她说:“他是天定的三界之主,湛卢之锋都不能取他性命,碎了元神尚可在十境独占一隅,这样的人,你说他活不久了?”
她觉得严阔一定是疯了,才会跟她说这不着边际的疯话!
严阔也觉得段九游疯了,竟然“养”了一个大荒之主在身边,他自来知道她离经叛道,没想过她竟疯魔至此。
他表情崩溃,音调不自觉提高:“若是此事被帝君发现,你全宗都要受累,那是要剔除仙骨,全族烬灭——”
“鳌宗有何惧?!”段九游斩断严阔的话,“段九游有何惧?我只问你,这人有救没救,若你救不得,这世间可还有人能够救得了他?”
跳动的烛火映在她里,碎成满目赤红,有种肃穆狂傲的凌厉之美。
严阔直至这时才看清这位鳌宗老祖真正的样子。
她一心捍卫正道,其实本身是个邪物,若非有上古神灵压制,委以九朝神官之责,只怕这位老祖会比任何一个妄图独掌三界的人都要可怕。
她生得太小,面容过于稚嫩,以至于那身繁复大袍总是太大。
如今再看这身衣服,这个人,简直要在心里庆幸,还好是这样,还好这身象征太上神官的繁纹束住了她,还好那挂在胸前的青玉菩提珠串,为她添就了一身佛气,她身上的桩桩件件,分明都是神灵在压制她的疯邪!
他们该庆幸她心里存的是善道,他们都该庆幸她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人的敌人!
严阔终于明白,为何历任神君都纵她宠她。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这样的一族太可怕了,一句鳌宗无惧,天地都要变色,如何不叫人胆寒!
他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跟帝疆“玩”到一块去了,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一类人啊!
只是他对此确实无能为力,老实回道:“方才那三颗上元神丹乃是家师所留,方才那方子亦是药神殿奉为珍宝的秘方。”
天境皆知,黄尘宫是医术至高的存在,两件看家宝贝都拿出来了,若还救不得,还有谁能救?
门外有人轻声扣门,是莲塘将煎好的汤药送来了,严阔亲手将药递到段九游手里,叹息道:“这碗药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能醒,便还有三个月可活,若是没醒……”
段九游闭了闭眼,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在短暂平息情绪之后,从严阔手里接过药碗,再次道了声:“多谢。”
第63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祖她一心求死
之后十二个时辰,段九游一步都没离开帝疆身边,她把鞋子脱了,越过昏睡的帝疆爬到床内,习惯睡在里侧。
两人平时就这么躺着,现在也是如此,房里灯有些亮,被她抬袖挥灭了两盏,她还是有些法力在身上的,挥灭几盏灯烛、开门关门、关窗开窗,都能手到擒来地操控。
只是这些术法在他眼里不受看,说是人间变戏法的都比她会得花样多。
他的嘴一向刻薄,活像嚼着刀片长大的,她又不是法修,会那么多做什么?若是既有武修之能又有法修之强,要厉害成什么样?她现在已经没人惹得起了。
可是对他又生不起气,好像是习惯了,他们两个在一起,总是他更“作”一些,他恼了她哄,他损她不吭声儿,她把他惯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计较?
一时又觉得对不起他,接连两次重创都是被她所害,上一次碎了元神,这一次是殇草之毒,他本不愿带那根回殇草,是她非要让他揣在怀里,无端让他受了这活罪。她算什么忠臣良将?她今后还怎好大言不惭地说:我的用处多得很?她连保护他都做不到,简直像来催命的。
视线再一转,看向他的脸。
端详起来倒不似严阔说得那般严重,面色虽苍,唇色却有几分红润,她认真思索,怀疑是之前着急给他灌药烫的。她当时慌了心神,一心只想救他的命,她猜测应该不算太烫,否则此刻定然是满嘴大泡了。
想到此处又掀开他的嘴唇里外观察,确定没有烫出泡,牙还挺白,复又放下,心里怅然又感慨。她实在是不会照顾人,几千万年神生,就只“煮熟”过几锅蛋,这些蛋自由生长,成为了她的弟子,实在比帝疆让她省心很多。
现在这个不省心的躺下了,若是能够醒来,也只剩三个月的命。
三个月能做什么?不够养身子骨的!这么想着又生了恨,觉得刚才应该直接把那个姓白的掐死,过程当然不会那么痛快,一点点收力,一点点震碎他的脏腑,再松手,任他回去养着,缠绵病榻,药食无医,又不得死,如此延挨数月再断了这口活气!
帝疆不知道,他这一病,简直要把段九游身上的魔性勾起来了。她是个孩气十足的人,这让她七千万岁高龄依然拥有纯粹之心,亦因这份纯粹,有着寻常仙者没有的直白残忍。
好在段九游心里还存着理性,顾全着大局,白庭叙若是死在她这里,白宴行那边必定会派人盘查。
这般想着又恼自己,又生帝疆的气,她是个蠢的,他那样精明怎么也着了白庭叙这废物的道?
她瞪着账顶发呆,眼睛合了又睁,想了想又把他的手抓住了,搭着他的脉,他呼吸太浅,她得抓着才知道他是不是有生气。
一夜未眠。
天光从地平线处漫上来,映红了整座焰山,光色破窗而入,先是在支摘窗上投下半尺,接着向房内延伸,像片赤红汹涌的海水,无声欺近,越逼越紧。
她在这光里眨眼,盘算着时间,还有两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还有……
半个时辰。
段九游躺不住了,拧着眉头坐起来,此生没有这般煎熬过!她换做盘坐姿势,心里着火,盯着,凝着,盼着,倾身看着帝疆,仿佛务必要他将她的话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