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大学生站在警察跟前沉默地听着。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死了,还有这么多手续要办。
  “孩子,听明白了吗?”警察又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困难,你就跟阿姨说,知道吗?”
  “明白了。”她接过死亡证明,对江亦奇说,“走吧。”
  京宁的初秋总是晴一阵雨一阵。
  午后时分,阴雨又开始密布。
  两人穿得单薄,走在冷风冽冽的路上都有些冷。江亦奇抱着自己的胳膊问她现在要去哪里。
  “附近的殡仪馆,”她说,“你要不想去,就待在这个垃圾桶旁边,我晚点来找你。”
  “……我宁肯和死人待一个房间,也不要坐在垃圾桶旁边。”
  殡仪馆要处理的事情就更繁琐。遗体处理、骨灰盒选择还有葬礼的安排——
  “你父亲的告别仪式大概有多少人参加呢?我们这边尽量安排一个大小比较合适的地方。”
  “就我一个。”她说。
  “哎?”工作人员惊讶,很快看了眼江亦奇,“那这位……?”
  “哦。他只是个路人。”
  “说谁是路人啊!”
  “你也可以当他是鬼。”
  “不要在殡仪馆开这种玩笑!”
  殡仪馆没有一人间。
  于是给她安排了一个最小的房间举办告别仪式。
  她爸的遗照摆在灵台上。她爸的遗体放在棺材里。棺材安在她和他面前。他悄悄地看她。她既不哭丧,也不落泪。只是静静地看着棺材,像走神了似的,双眼蒙着一层雾。
  “那个……”江亦奇有点不自在地开口,“就、就我们两个吗?”
  她指指棺材:“这不还有一个吗。”
  江亦奇:“……”
  这个小不点简直冷静得可怕。明明死掉的是至亲,但处理起后事来有条不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凶手呢。
  江亦奇默默看着她点上香拜了拜:“我是不是也得做点什么啊?”
  “你随两百我也不会有意见。”她把香插进香炉。
  那时候线上支付还不是很发达,他兜里还有些现金。跟在她后头离开殡仪馆,临门一脚他又溜回去手忙脚乱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塞进箱子里。
  松了口气,出门,见那小不点杵那看他:“你在干什么?”
  “随随——”江亦奇强打气势,“我随几百不行吗?我参加葬礼不随礼我不舒服,你不许吗?少管我!”
  他确实没说假话。虽然他并不能体会当事人的心情,但参加葬礼和婚礼都要随礼,这是他的规则。
  “问题是。”她一指那箱子,“你把钱都捐给殡仪馆了。”
  江亦奇:“……大不了我改天再烧点给你爸好了。”
  夜幕未临,天边挂一轮残阳。
  江亦奇又问她接下来去哪里。
  她说:“去死。”
  江亦奇:“你要死也别拉我下水好吧。”
  她:“我自己死。”
  江亦奇:“警察会以为我是凶手。”
  她:“你就适合待在监狱里。”
  江亦奇:“你是神经病。”
  她:“我是陈怡静。”
  江亦奇还想说话,目光突然碰到对面走来的两个男生,心脏不受控制地狠狠抽动,一种烧焦的、恶心的味道缠上他的神经。明明已经很多年了,但街头遇见的瞬间他就能认出他们,连带着过往所有的记忆。江亦奇连忙避开目光,扯着那个小不点往旁边走。
  “喂小不点,走这边。”
  “嗯?你平时喜欢走机动车道?”
  眼见那个寸头男和吸烟男越来越近,他们没有认出他,江亦奇低下头,和她说:“嘘!”
  他和她与那两个男的擦肩而过。
  江亦奇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放下,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哦?我好像看到熟人了啊。”
  他还没来得及跑,肩膀就被身后人一把按住。
  她抬头看看江亦奇:“你朋友?”
  “何止啊,我们可是好朋友啊。”吸烟男重重拍了下江亦奇的肩膀,嘴里叼着的烟燃着很重的味道扑过来,“你说是不是啊?”
  江亦奇:“……不是。”
  “不是?我们以前玩的多好啊?你考上大学了,交到女朋友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旁边的寸头男嘿然一笑,砸吧嘴嚼几下,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到江亦奇脸上。沾着口水的口香糖碰过他的脸颊,一路顺着衣服掉在地上。
  她说:“没味的口香糖就别请人吃了吧。”
  江亦奇皱起眉盯着那个掉在地上的口香糖,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脏。
  只是他的世界里没有与霸凌者对抗的规则。于是江亦奇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绕开两人要走掉。
  “这就要走啦?别啊,还没好好叙叙旧呢。”那叼烟的男生拦着他,“你跟你的女朋友急着要去哪里开房啊?也让我们看看呗?”
  她抬眼看看江亦奇:“一路上嘴巴叭叭的,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是啊?怎么不说话?”寸头男拿手心挑衅似的拍着他的脸,好几下,“自闭症没好,又成哑巴了?”
  “哦。我懂了。”她这时说,“你们俩是专门搞霸凌的。”
  “霸凌?”吸烟男笑了声,“哪有这么严重?开开玩笑而已。”
  “行吧。”她点头,“那我也有一个幽默的笑话。”
  “哦?什么啊?”男生吊儿郎当地问。
  陈怡静伸手抽下他嘴里的香烟,反手将烟头一股脑摁进他的脸,当即发出“呲——”的声音。
  “啊——!!!!”热油泼脸的灼痛感让男生疼得面目扭曲,不住发出剧烈的惨叫声。机动车道上的司机不少都投来目光。
  她丢掉烟头:“传统的熄烟方式是用脚踩,我发现用脸也可以。”
  “你居然敢动我兄弟?!”旁边那寸头男火冒三丈,一把拎起她的衣领。这小不点不到一米六,人又瘦弱,对方轻而易举就把她提起来,一手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打。
  江亦奇知道这家伙打人的力道。
  她不知死活当了他的挡箭牌。可他没有为她出头,只是瞳孔不住怔动,僵在原地。
  她是在……做什么?
  她在保护他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擅自这么燃了。”她出声打断寸头男的动作,指指他说,“你有空照顾一下自己的睾/丸。”
  “什么?”寸头男不明所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自己的下面看去。
  她居然趁机踹了一脚那个部位,还说:“喏。这里就是睾/丸。”
  “啊!!!!”寸头男松手,仰面痛苦万分地* 躺倒在地,嚎叫声整条街道都听得见。
  这场冲突的结果可以想见。
  有路人报警了。
  她作为肇事者被扭送进派出所时,京宁已经彻底入暮。
  夜雨终至,淅淅沥沥落下。
  江亦奇坐在派出所门口的路牙上抱着膝盖等她。双手伸着,慢慢地积出一小捧雨水来洗被口香糖碰过的脸颊。
  过了很久,她终于出来时,雨下得大了。
  他抬头看她,湿答答的,有点无措,像只丧家之犬。她双手插着口袋看他,表情漠然,像一潭死水。两个人既没有伞,又不肯说话。都待在雨里,被淋了好一会儿。
  “是不是……”江亦奇打破沉默,“会记档案啊。”
  “哦。”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单子,“记了。”
  江亦奇忙拿过单子看,是处罚单。派出所会通知到学校给她处分,而且还要记入档案。这意味着她未来和所有评奖评优都没关系了。很有可能,她的前途从此一片黑暗。
  “那你——”江亦奇嗫嚅着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在外面待了这么久,花了大半个小时想清楚她是在帮他出气,但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帮他。
  “记就记吧。”她无所谓地说,“活都懒得活了,还管什么处分。”
  她对自己人生毫不在意的态度落在他眼里变成对他的在意。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亦奇抹了把被雨水模糊的眼睛,仔细又把处罚单看一遍。昏黄路灯下,处罚单落款处印着一个名字。
  陈怡静。
  陈、怡、静。
  他无比陌生地念了下这三个字。
  他要记住她。
  江亦奇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要记住一个名字的念头。
  -
  淋了一场雨,她带他回到她的家。
  她的家里一片沉沉死气。
  就如同她。
  江亦奇在客厅打转,看见展示柜上一列属于她的奖章:“你以前还是个优等生啊?怎么现在连平时作业都要抄?”
  “要换就换。不换就湿着。”她丢了两件衣服给他,经过厨房顺手拎了把水果刀兀自往里间卧室走。
  “小——你干嘛去啊?”
  “看不出来吗?”她扬扬手中的水果刀,“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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